三月初八,文试落幕,南苑文试的筛考,则据此定在了三月十五。用温子青的话说,这段时日,刚刚好够杨缱拿得起笔。
如今京里热闹多,人也多,放榜之前,不知多少学子为等放榜逗留不归。放眼整个盛京,茶馆、驿站、酒楼,处处人满为患。为此,不光杨霖叮嘱杨缱低调行事,不少人家也同样告诫府上女眷,生怕她们出门在外,不小心被冲撞,得不偿失。
因而当杨缱听闻醉香楼出事时,已是事发后第二日了。 彼时恰逢温子青上门为她诊治手臂,施完了针,等待煎药的时间里,两人闲极无聊,便对坐手谈。杨缱两只手都不能动弹,落棋的任务全托给了年轻的国师,后者又要行棋,又要听她指令落子,也不嫌麻烦,两人相处甚是融洽。
白露进门时,杨缱刚刚好侥幸赢了半子,正笑嘻嘻地看温子青将棋子归入盒中,抬头见自家丫头,当即来了精神,“回来的这般晚,可是武试放榜了?”
今日是武试筛考放榜之日,可惜杨缱与杨绪冉一个有伤在身,一个去了衙门,看榜的差事便交给了绪南。杨缱不放心他,将身边的丫头也派了过去。
白露上前回话,“回主子,放榜了,就贴在南苑门口,头名是袁少将军,咱们冉少爷次之。因着您弃了擂台,排名靠后了些。”
杨缱顿时笑弯了眼。这个结果在她预料之中,袁铮的头名无可争议,三哥却是实打实的好成绩,倒也没堕了他在外的威名。“派人去鸿胪寺送信了吗?” “五少爷说是要亲自去一趟,离开国子监后便拉着睿少爷转道鸿胪了。”白露顿了顿,欲言又止,“小姐,还有一事。”
杨缱歪头看她。
小丫头抿了抿嘴,“不是什么好消息,奴婢有些拿不准,便做主去打听了一番,所以才回得晚了……裴家那边,出事了。”
“怎么了?”
白露犹豫道,“裴家的玏少爷……死了。” ……死了?裴玏?裴家老三?
杨缱震惊地瞪大眼睛,久久回不过神。在她对面,温子青也不由停下动作,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杨缱皱眉,“怎么死的?”
白露脸色难看,“应该是昨夜的事,人是在醉香楼断气的,裴家那边的说法是恶疾在身,犯了病,但外头都传是马上风。”
“……什么风?”杨缱没听懂。
白露一下被问住,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下意识向温子青求助。杨缱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场还有个医者,便也望过来,谁知温少主愣了一愣,竟罕见地词穷了。半晌才听他僵硬开口,“……是一种突发恶疾。” “哦。”杨缱懵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温少主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裴家发丧了吗?这事和子玉有关吗?”她重新望向白露。
提到裴家,杨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裴青。他本就与家中闹得僵,裴玏却很受裴侯爷宠信,连同他的同母兄长一起,都是与裴青这个世子争夺爵位的有力人选,虽是庶出,却在家中地位堪比正房嫡出。如今裴玏突然暴毙,便是她不多想,也知这事裴子玉的立场有多难堪。
白露摇头,“奴婢猜着您会问,便转道走了一趟青子胡同,裴家那边很安静,不像是发丧了。事发突然,奴婢拿不准,便也没向门房递话,没见着裴小侯爷。不过……” 杨缱专注地看着她。
小丫头不自觉地绞着手指头,满脸的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开口,“不过这事牵扯到了景小王爷,今晨早些时候,京兆尹亲自登了燕王府的门。听说是因为,小王爷昨晚……似乎也在醉香楼。”
“……”杨缱呆愣着,好半晌才皱眉,“他与裴玏有仇怨,京兆疑上他的确说得通。”
白露看起来很急切,“您不关心吗?”
“关心啊。”杨缱表情凝重,缓缓坐了回去,“不过我不明白,裴玏与他的旧怨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犯不着这时候再翻出来呀,单是裴玏这个名字我都许多年没听过了。季景西也不是那等会无聊翻旧账的人,此事若与他无关,京兆不敢惹他的。我相信不是他。”
白露急的跺脚,“嗨呀,我的主子,奴婢说的不说这个!奴婢说的是,您不关心小王爷昨晚为何会在醉香楼吗?”
杨缱茫然抬头,“啊?我为何要关心这个?”
“醉香楼,”温子青这时出声,一语中的抓住了重点,“若没记错,是座青|楼。”
杨缱:“……”
————
“不是我。”
燕亲王府秋水苑,红衣青年趴在庭院石桌上,坐没坐相地拿半张脸贴着冰凉的桌面,从另外半边脸看过去,神色比平日略苍白,微阖的桃花眼下有着淡淡青色阴影,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宿醉的惫懒,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过。
上面那句话,他今日已经重复八百遍了,可还是有人不断前来询问。早先打发了京兆尹后,他就被自家父王拎进了书房,从书房出来,又撞上急匆匆前来问情况的裴子玉。好不容易让裴青相信人不是他杀的,转头孟斐然和袁铮又双双出现。如今,柳东彦也上门了。
柳少主自请去帮忙看看醒酒汤煮的怎么样,先一步去了后院小厨房,庭院里,孟斐然凑到季景西面前,狐疑道,“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季景西额头抵着石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爷还嫌晦气呢,别提了,好好地喝个酒,却撞见这等晦气事。那裴玏死哪不好,偏就死在小爷我也在的地儿。早知道昨就去明月楼了……”
“你没事去什么醉香楼?”知道此事与他无关,孟斐然松了口气,语气松快起来,“看上哪个姑娘了?”
“滚蛋。”季景西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半眯着眼,一脸嫌弃之色,“昨夜在醉香楼的又不止我,老六和陈洛也在场,怎么不见有人去找他们问说法。”
孟斐然愣,“六殿下也在?不是,这六殿下在就算了,怎么还扯上陈洛了?过了啊景西,你带着未来驸马逛青楼,靖阳知道吗?”
“逛个青楼怎么了?”季景西白了一眼大惊小怪的好友,“是陈洛做东请的小爷我好不好?他想跟我套近乎,想让我多为他在皇姐面前说好话,宴就设在醉香楼,不去白不去。”
旁边,淡定喝茶的袁少将军开口,“正常人不会设宴请小舅子请到青|楼去。”
“对啊!”季景西一拍大腿,“你们是不知陈洛昨晚那全程的脸僵的呀,跟小爷我拿把刀抵着他似的,不知的还以为做东的是我不是他呢。既然不情不愿,请什么客摆什么宴啊,昨晚没把他灌醉扒光扔厢房就不错了。”
孟斐然撇嘴,“铮哥的意思是,人陈洛为了你才设宴醉香楼的。你景小王爷在京城那不是名声在外啊,三年前一掷千金跟人争醉香楼花魁的事可都没忘呢。既是宴请,当然要投其所好呗。”
季景西愣了愣,恼羞成怒:“……你才好青|楼。”
“我可没有花魁垂青。”孟斐然调皮地朝他挤眼睛,“可惜啊,花魁毅然决然地去了明月楼做当家门面,有人却看两眼就腻味了。”
季景西劈手夺过袁铮面前的茶盏便掷了过去,“闭嘴。”
“别闹了。”袁少将军盯着自己拿空的手看了两眼,无奈,“裴玏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说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景小王爷唉声叹气,“昨晚事发后,我离得远,与老六、陈洛赶过去时,人已经没气儿了。场面太不堪,我没进门,只派了人去瞧,的确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裴玏你们知道,身份比较敏感,我担心其中有诈,怕有人在针对子玉,又怕是子玉自己动的手,随后特意又查了一番,确定他的确是死的很无聊,这才没放在心上。”
“……所以这事,不是裴青下的手咯?”孟斐然摸着下巴,“昨晚裴青在哪儿?”
季景西头疼地耷拉着眼眉,“这才是棘手的。裴子玉昨晚没回府,他歇在自己那间别院了,没人能证明他没动手。如今就看仵作怎么验了,裴玏是真倒霉还是有人做手脚,要看京兆那边的结论。”
“裴侯爷不会善罢甘休。”袁铮接话。
季景西点头表示同意,“昨晚伺候裴玏的那女子,今早已经被抬去乱葬岗了。”
“谁做的?”
“裴玏的老娘,裴侯爷那个贵妾。”
“……青楼女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也不看看她儿子糟蹋过多少人。”小孟到底出身医家,看不过这等草菅人命之事,“要不是他在女人身上被掏空了身子,也不会就这么暴毙,活该。”
三人俱都沉默下来,半晌,孟斐然缓缓道,“其实,裴玏的死活也不重要,毕竟他上面还有个兄长,那个人才是裴侯爷悉心培养的。但怕就怕那个女人以此来针对子玉。要是她死揪着这事不放,非要泼脏水,裴家的平衡怕是要打破了。”
季景西垂眸,顿了顿,道,“裴青想争爵位,这平衡就不可能长久。”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裴玏死的突然,子玉太被动了。”孟斐然直摇头,接着忽然一愣,“诶?你们说,这会不会是裴家人自己设的局,意在污蔑子玉,让他丢了世子身份啊?”
“……”
“……”
两道目光齐刷刷望过来,季景西和袁铮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无语。后者一言难尽,“这种话你都说出啊……连我都不用这计谋。”
“哪个神经病会拿自己儿子的命来赌一个侯爷爵位?”季景西看白痴一般看着孟斐然。
小孟:“……”
居然被袁铮这种一根筋的嘲笑,哇,难受。
“行了行了,散了吧,爷去补个觉。”季景西起身,“你们实在闲得慌,就去京兆瞧瞧情况。”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行吧,那我们就先走了。”
红衣青年懒洋洋地摆摆手,揣着袖子目送他们离开。
柳东彦端着碗黑乎乎的醒酒汤回来时,那两人已经走了。他自觉推了门进屋,将醒酒汤放下,转而望向季景西,“小王爷,今儿冯林递了条子去宗正司,说是病了。”
季景西随手抽了本书在看,闻言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彦来之前去探望过了,的确病的不轻啊。”柳东彦啧啧出声,“嗓子哑的压根出不了声,听说是前两日外出狩猎时,不小心吃了林子里有毒的东西,哎哟,那嘴肿的喂,都快能挂水壶了。”
坐踏上的人百无聊赖地翻了一页书,随手端起旁边的醒酒汤。
柳东彦深深吸了口气,嬉皮笑脸下隐隐有着忌惮,“您说,是不是挺巧哈,那日在校场下起哄的两人,现在都说不出话了。”
季景西面无表情地灌下一碗苦得冲鼻的汤,放下碗,凉凉抬眸看他。
柳东彦僵了僵,硬着头皮道,“不过还是裴玏更惨,人都不在了,您说是不是?这么一比较,不公平啊,属下觉得吧,这裴玏,是不是罪不至死啊?”
“……”
啪地一声合上书,季景西深深看他一眼,“他死不死,管本世子何事?”
柳东彦顿时闭紧嘴巴,再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