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宣武门而出,向着京郊国师塔的方向驶去。马车的样式是最普通的二品官员制式,却是顶级木料打造,靠近车辕某一处不显眼地刻着象征家族的徽印,若有识者,一眼便能辨认出那徽印代表着一个庞然大族——江右陈氏。
马车上坐着的,正是陈家家主陈文。一炷香前他还在勤政殿面圣,如今却打算亲自拜访那位住在国师塔里的年轻人。 陈文进宫,是为了近日陈家与裴氏之间的闹剧。
这世间的世家大族,经年累世而立,多多少少都会彼此积攒下不大不小的矛盾。有的矛盾能随着时日推移渐渐忘却或放下,有的却像表面结了疤、内里却还血肉模糊的伤,一着不慎被揭开了伤口,便会如同浇油的枯木,刹那间焚起来。
陈裴二家便是后者了。
结亲不成反成仇,且不管齐孝侯府那边如何,反正陈家已经彻底乱了套。陈文性子稳厚,不是那等激进之人,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进宫,而是隐忍了这几日,不过是在犹豫是否要真的和裴家干个你死我活。毕竟两家无冤无仇和平相处多年,突然翻脸,着实麻烦,说不得现在就得被逼着站个队。
可惜他在犹豫,儿子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还没等陈文有所决断,陈泽这个少主就先动了手,挽起袖子亲自将裴家的庶出郎君、裴青的二弟裴瀚给揍了! 这还了得?!
裴家嫡庶不分的丑闻在京城大族里人尽皆知,裴玏已经没了,如今裴瀚还挨了打,以他对齐孝侯的了解,对方能坐得住才怪!陈文顿时知道自己没时间再顾全大局,趁着齐孝侯还没找上门,二话不说赶紧换了官服进宫,说什么也得赶在对方前头先告一状再说。
他在勤政殿里痛心疾首地述说了一番近来陈裴二家之间冲突的缘由,义正言辞地表示要为家族声誉讨个公道,甚至当着老皇帝的面撂了话,愿以死明志。
老皇帝被他这番刚烈之态吓得不轻。
好不容易太子和靖阳的事才刚过,还没过上几日舒坦日子便又来一桩棘手之事,年事已高的昭和皇帝本就在为朝堂上两家突然开始对着干感到诧异,如今总算找到了源头。 心头惑是解开了,但一想这事的恶心程度,皇帝就又感到心力交瘁,恨不得将这些个不听话的一个个关进天牢冷静冷静。
可不行,他是明君,不能糊涂行事,要以大局为重,只能忍着满腔的暴戾和不耐,先将人安抚下来。
烦。
这要放在几年前,两大世族闹翻脸,对掌权者来说简直天降喜事,他恨不得多来几桩,甚至会亲自做些什么,好一网将这些跳脚嚣张的世族打尽!至少打得他们十年不得翻身!可惜如今他已没那个心力去对付他们,为了能安享晚年,一切行事都要求稳,忍不得有局面超出掌控。
陈家和裴家这时候撞上来,老皇帝的心情一落千丈,对陈文和裴坚更是生出了不满——瞧瞧你们家的这些个破事!!能不能学学信国公府?!就不能让朕少操点心?! 想起裴坚,老皇帝又是一阵难受。
旁的不说,就裴坚那个嫡庶不分、宠妾无度的行事,老皇帝自己都看不上,不然当年也不会直接驳了他请封庶子为世子的折,坚持立了裴青为世子。
跟聪明人打交道,总比跟没脑子又不讲理的人对话强一些。老皇帝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耐着性子向陈文表示他会尽量为他主持公道。得知陈文想见国师,当即果断命人宣温子青进宫。
可惜传旨之人到了国师塔,温子青恰好不在,扑了个空。
老皇帝只好装模作样地摆出一脸爱莫能助:看,爱卿,不是朕不帮你,实是国师不在,朕也没法子啊。那可是国师,朕也没办法把人绑来不是? 陈文空等一上午,心中说不遗憾是假的,但他也是会看眼色行事之人,反正眼药已经上了,该告的状也告了,待火候差不多便见好就收。
君臣二人进行了一番感人肺腑的交流,陈文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勤政殿。
隔着宫殿大门,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老皇帝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暂且不说,陈文出了宫本打算直接回府,但想了想还是不甘心,索性直奔京郊国师塔,摆明了架势不把温子青等回来不罢休。
而这一等,就又等了两个多时辰。
当温子青踏着夕阳的余晖出现在国师塔前时,一眼便瞧见了在塔前的陈家家主,待认出来人,心里陡然便冒出一句话:
来了。
见到温子青,陈文眼睛一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国师总算回来了。”
瞧见对方手上还拎着竹筐,陈文下意识打量起对面人身上那过于粗素的打扮,在瞧见他居然还穿着一双草鞋时更是愣了愣,表情怪异地开口,“您这是做什么去了?”
温子青不紧不慢地将竹篓子递给小仆,随口答道,“踏青。”
陈文:“……”
好想一口血吐他脸上。
简单收拾一番,重新换上白衣的温子青施施然在他对面坐下,“陈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陈文多少听说过这位新晋国师的性子,是个不喜拐弯抹角的,斟酌一番,将事情大概说了,抬手施礼,“还请国师出面,正我江右陈氏之名。”
“不知陈大人想如何正?”
陈文犹豫一瞬,道,“听闻世侄师承帝师,年纪轻轻却已青出于蓝,不知在识人批命方面可有心得?”
温子青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会,点点头。
陈文大松一口气,面上多了几分笑意,“那就有劳了。”
将事先备好的陈六小姐的八字金帖递出去,还夹带了些私心,将陈泽、陈宽、陈洛这几个陈家看重的小辈八字也一并摆了出来,陈文殷切地望着温子青,虽未明言,意图却已极其明显。
温子青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并未第一时间将金帖接过,而是顺沿了陈文的称呼说道,“世叔可知我温氏祖训?”
陈文笑得慈眉善目,“略有耳闻。”
“天机难窥,不可妄言。”温子青淡淡道,“凡出口落笔之断,不得作假。”
陈文颔首,这个他是知道的,“世叔明白你的意思。既是来寻你,当然是信得过你‘观一眼而知天下’的本事。实不相瞒,你父当年与我有几分交情,他曾言你天赋过人,是温家百年难出其右的天才,假以时日,成就当不在帝师之下。金帖既交于你手,我江右陈家自会承担任何后果。”
这话虽有几分吹捧之意,却无夸大之嫌,温子青的的确确算得上是温氏数百年来最杰出的后辈,于观星卜算方面有着旁人拍马莫及的异禀天赋,便是前任帝师,单论起来都略逊一筹。
他如今尚且年轻,用帝师的话说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子,但若给他时间,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曲宁温氏前后数百年来的第一人。
而这正是温子青能以弱冠之龄封拜国师、而朝廷之中无一反对之声的最大缘由。
他的大名,在世族权力集中的大魏朝堂内部早已如雷贯耳。
温子青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下了对方的捧赞,将几个金帖收进袖笼,道,“需要些时间,若您无事,可在此等候。”
陈文连忙挥着手目送他走进高塔深处,但也没真傻到干等下去,而是好整以暇地回家梳洗一番,又用了晚膳,再去瞧过卧病在床的陈老太爷和自家夫人,觉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拿了宵禁期间外出的手令,不紧不慢地乘车赶往国师塔。
浓浓夜色笼罩了整个盛京城,越是临近国师塔,陈文心中便越是激动难耐,下了马车立刻往里头赶,好巧不巧,迎头碰上从塔中出来的温子青。后者周身都裹狭着如水的凉意,仿佛要同这初春的夜融为一体,唯有那身白衣依旧醒目,衬得他眉目隽永,眸似星辰。
“世侄。”陈文笑着上前。
温子青微微颔首,将金帖与相配的锦囊一并交给对方。陈文接到锦囊,很是激动,刚想打开一观,一双手却不容拒绝地挡在了他面前。
陈文愣了愣,抬头,是温子青一贯清冷的神色,没有解释,没有理由,但就是一脸的不容反驳。他顿了一顿,放弃了当场拆开锦囊的动作,笑着开口,“世侄辛苦。”
温子青微微颔首,“不送。”
陈文:“……”
送走陈家家主,温少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返身回到塔中。在他身后,小仆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看对方入座,赶忙为其倒上一杯早就备好的茶。
茶一入口,温少主便是一顿,“花茶?”
“欸。”小仆是从曲宁跟来的家仆,又机灵又乖巧,“县君给送来的,说让您尝尝鲜。”
温子青抿了抿唇,嘴边的话从“好像女子更爱喝”到“净送些软糯之物”再到“还行吧”,变换一圈,最后干巴巴开口,“……自己晒制的?”
小仆从善如流地点头,“来送茶的那位小姐姐是这么说的,好像是锦墨阁院子里的海棠今年开的太盛了,县君就干脆命人摘了做吃食。”
温子青哦了一声。
又给人添满茶水,小仆好奇道,“主子今日怎得进塔这般久?不就是几个八字金帖,放在往常就是一过眼的事啊。”
“顾忌等待之人的心情。”温少主答。
他的本事不容置疑,但也知道太快得出的答案对方不见得就会信,还会拉扯着他问东问西非要确定一番,毕竟在外人看来,批命这种事须慎重。为了避免麻烦,温少主如今也学会迂回行事了。
“少主来京城之后变得体贴了。”小仆唏嘘。
温子青摇头,“确有几分麻烦,要耗费些心神。”
也就是说,得花点时间,但用不了这么久呗。小仆心领神会,听明白之后便将这事抛之脑后,转而说起另一事来,“主子,咱们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何时动身北上啊?”
温子青想了想,“三日后。”
“可用告知他人?”
“无需。”
小仆讶异,“县君也不说?”
温子青扬眉睨他,小仆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话,灰溜溜打算继续收拾细软去,走到门口才听到身后人淡淡道,“她知道。”
小仆脚一软踢在了门槛上,剧痛顿时从拇指处窜上来,疼得他直吸凉气,抱着腿跳个不停,噙着泪泡泡哀怨地迎上自家主子那毫无自觉的坦然模样,顿时什么火气都没了。
翌日,忙里得闲在庭院里晒太阳的红衣青年也接到了陈家家主陈文二赴国师塔的消息。
“……陈家这出的什么招啊,乱七八糟的。”季景西一边感慨着,顺手从白玉盘里捏起一小块糕点丢嘴里嚼吧,“霈之都把裴瀚那小子揍成那副德行了,陈文怎么还不先发制人,跟裴家正面刚起来?”
“谁说不是呢,这陈家主倒是沉得住气。”柳东彦顺嘴感慨着,也把手伸向了白玉盘。
下一秒,就被旁边人一巴掌狠狠拍了下去。
柳少主瞠目结舌,“……不是吧小王爷,连块海棠饼都吝啬?”
季景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旁边那些不让你吃?”
柳东彦简直气笑了,“不就是块海棠饼,我还吃不得了?”
“那也得看是给谁的。”景小王爷冷笑一声,“没你的份。”
无泽在旁边捂着嘴偷笑,无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柳东彦的肩膀,“忍了吧柳少东家,这可是锦墨阁出品,寻常人等吃不得。”
柳东彦恍然大悟,酸兮兮地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心中默默高举火把大喝一声有情人速速退散,嘴上阴阳怪气地哼唧,“不就是人给你送点吃的,嘁……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是人家院子里的海棠太多,没地儿处理了呢。”
“那也是送给小爷我的。”季景西凉凉开口。
“……”
好好好,你厉害,你最受宠,行不行?你赢了,别说了,脱单了不起好不好?
眼馋地又看了一眼那盘极其精巧的海棠饼,柳少主压下心头火气,刚要开口说些时局之事,话到嘴边还没出声,秋水苑的大门忽然被人轰开,一个小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大哥大哥,不好了,打起来了!”
季景西被人打断了好心情,一脸烦闷地转过来,恶狠狠地瞪过去。来人条件反射地闭嘴,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强闯了秋水苑,吓得腿都软了。
无泽无风等人齐刷刷喊了声二少爷,后者手忙脚乱地回了一礼,复又对上季景西,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兄长。
“大呼小叫什么?”后者没好气地开口。
季琳小少年张了张嘴,哆嗦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来意,“大哥,明、明月楼有人打架……”
季景西挑起眉,“嗯?”
季琳紧张地直扯衣角,“您快去瞧瞧吧,裴家二少爷带人打上门了,陈泽哥哥被打伤了,明月楼也被砸了,幽梦小姐姐混乱里也受了伤,这会正是乱呢。”
话音落,众人顿时惊讶不已。
裴瀚居然还有力气找上陈泽?这届纨绔不行啊,怎么打人还带留口气的?陈泽怎么干的事?
明月楼同玲珑八宝阁一样,都是姑苏越家在京城的产业,换句话说也就是季景西的地盘,楼里出了事,不管季琳是听了谁的话回来找季景西,倒也都能说的过去,只不过……
“……你去明月楼做什么?”景小王爷一出口便是重点。
季琳表情一僵。
旁边的柳东彦原本都撸袖子了,陡然听到这么一句,险些泄气,“小王爷,重点呢?”
那可是裴瀚和陈泽啊!放着这么大的热闹不瞧,您居然有闲情逸致教育弟弟?人季琳少爷好歹过几年也能说亲了,去明月楼听个曲能怎么着啊!
“我,我,”季琳结结巴巴,“我陪人去的……”
“陪谁?”季景西干脆换了个姿势,一副审训的模样凉飕飕地望着眼前人。
“冯林表哥……”季琳快被他吓哭了,“兄长我错了。”
季景西气笑了,“真是好出息。”
“对不起qq”小少年崩溃。
不耐烦听他再说,季景西总算在季琳眼巴巴的盼望下起身打算去瞧瞧,结果刚走出两步便又停下来。众人讶异地望过去,却听小王爷在叮嘱无雪,“剩下的海棠饼记得冰起来。”
季琳:???
柳东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