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珩亲启:
近日可安睡否?
昨接山风, 忽闻得书, 心甚喜, 提笔复之, 惶觉一别累月。 我一切皆好, 惟念君之安康。此地秀美幽静, 帝师言,若君他日闲暇, 可来此小住,当益于失眠之症。缱未征其意而先应之,可怪乎?
惊蛰将至, 长兄日渐憔悴, 常深夜痰血, 吾心惶之, 欲告靖阳, 然听闻北方不稳,恐乱其心神。兄长着我尽力隐瞒, 缱该当何如?
子青慰我曰, 天命虽难制却非不可违,兄长胎带弱症,忍至廿三已是心意极坚。日月感其志, 星辰佑其运,温氏一族受我弘农之请, 已准备多年, 必逢凶化吉, 否极泰来。我亦坚信。
念念。
阿离。】 ————
秋水苑里,季景西不知第几次将书信展开又合上,一双潋滟桃花眸里盛满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重。
他也知道那个传言,杨家绪尘,命有大劫,帝师断其不度廿三,而孟国手亦难续其廿五。
而今一拖再拖,终还是避无可避。
他一声轻叹,合上纸笺,召来无霜交代一番,末了道,“着人追上霆音,让他事情办完,不急回来,先走一趟漠北军中。” 说着,他又忽然改口,“算了,你亲自去。”
无霜郑重领命。
一丈峰距京城千里之遥,哪怕用的是温家的路子,距离杨缱信中所提也至少过了七八日。那就意味着,杨绪尘的状况怕是已不容乐观。靖阳此前已在信中数次试探,季景西都是含混带过,不是不想说,而是怕她坐不住。
虽知她作为将领,自会以家国责任为重,但推己及人,换做出事的是杨缱,他自认无法冷静。因而季景西早早便将所有可能考虑在内,才有了袁铮亲自走一趟漠北的决定——如果靖阳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去岭南,那么至少有袁铮替她稳住军中,保漠北不乱。
袁铮十日前已离京,最坏的打算,是他惊蛰后才能归来。那么就需要京城这边更费心周旋了。 “哥。”季琳的出现,拉回了季景西的注意力。对方请了安,在他对面坐下,“方才回府时又碰上了顾家人,耽搁了一会,大哥没久等吧?”
季景西挑眉,“顾家人找你作甚?”
少年尴尬地摸鼻尖,“还能是何事……就,顾家二郎下个月生辰宴,邀我赴宴。”
这是换个人打主意了啊。季景西颔首,“不错,也算为兄分忧。”
季琳大窘。 他也对自家母亲先前的打算有所耳闻,顾氏欲将嫡次女嫁于他大哥景西,只要母亲能促成此事,对方便答应让次子顾亦凡娶季静怡。可惜此事被父王按下了。但自打近来他被自家大哥带出去几次后,顾家那边对他的态度竟也殷切起来。
合着搭不上他大哥,搭上自己也行?堂堂顾氏大族,还真不挑嘴……
“既是不喜,拒了便是,有我在,顾氏不敢对你如何。”季景西对此并不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另一事,“此前让你促成你舅舅宣平侯出兵剿匪,做的不错,不过眼下出了些状况,冯琛怕是得在外多剿一阵子才行。”
……多剿一阵匪?意思是不希望舅舅过早回京?季琳陷入沉思,好一会才问,“依大哥看,何时回京合适?”
季景西答,“三月。”
季琳松了口气,“这不难。舅舅本就打算借剿匪之机顺便巡视京畿各地,一开始就不会同袁世子同行太久,匪剿完便要分道扬镳。大哥若不放心,我可以走一趟,正好宣平侯府那边,冯明表哥打算送冯林跟去长长见识,我可以陪冯二一道去。只不过最晚三月大考前一定会回来,舅舅今年似要负责大考期间盛京周围的巡防。”
季景西抚掌,“大善。”
能帮上忙,季琳也很高兴,“那我回头便安排下去。”
“辛苦怀璋,回头为兄帮你定一门合意的亲事。”季景西感谢之余还不忘揶揄,闹得季琳面红耳赤,“长幼有序,大哥还是先操心自己吧。”
季景西面不改色,“你长嫂人选早就定好,不劳费心。”
娶进门了么你!季琳默默腹诽。
“不过说亲的话,顾氏就算了,顾照临他爹贪心不足,总想着左右逢源,殊不知却是大忌。”想到顾亦明,景西惋惜,“也是老六近来抽不出手收拾他们,顾照临作为少主又不够强势,这才给了顾家人胆子。”
这个季琳倒有所耳闻,听说是康王殿下同徐翰徐御史杠上了,闹得挺凶,起因似乎是那位丁侧妃的娘家兄长丁书贤因故得罪上峰,被罢了官。而丁书贤的上峰,正是徐御史的儿子徐衿。
季琳还未入朝,对里头的弯弯绕绕不甚明晰,遂虚心请教。季景西则好心解惑,“徐衿你可知是何人?”
“当然。”少年乖乖作答,“徐衿徐子佩,时任太仆寺丞,与兄长你一样是南苑十八子之一。”
季景西点头,“徐衿的继妹徐晚晴,是丁书贤的未婚妻。丁书贤乃太仆典厩丞,也即是说,他既是徐衿未来的妹夫,又是徐衿的下属。徐家什么情况你想必听过,这门亲事徐衿一开始就极为反对,他家的名声已经因他那位屠户出身的继母而一落千丈了,若是再与丁家结亲,以徐衿之傲,怕是比杀了他都难受。”
“丁家有什么不妥?”
“不妥之处多了。”季景西撇嘴,“徐衿乃君子,虽然继母出身受人诟病,好歹其父徐翰忠正刚直,乃当朝少有的直谏之臣。而丁家佃户起家,如今的吏部左侍郎丁志学,曾是杨霖杨相公的门生。对方一手将他提拔起,他却背信弃义改投老六门下,丁语裳又是以非常手段进的康王府……此一家人,自上而下门风败坏,早已不堪。与这等人家成为姻亲,徐子佩实难忍受。”
季琳怔然,“所以徐衿是……挟私报复?”
“这倒不是。”季景西勾了勾唇角,笑得像只狐狸,“徐衿秉公而行,犯错的是丁书贤自己。只不过这个错处,是你哥我递到徐衿面前的。”
季琳:“……”
我怎么一点都不奇怪呢?
临安郡王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自家小弟那满含“钦佩”的注目礼。
他早就想动丁书贤了。那厮自打上任太仆典厩丞,没少在每年漠北进贡战马良驹时给他使绊子,起先他还懒得计较,后来对方却是变本加厉。季景西何许人也?岂是能任人头上动土的软柿子?若非恰逢徐衿调任太仆寺,脚跟不稳,正好杨缱又给他闹了一出“老父亲代女求亲”的突然袭击,怕是景小王爷早就腾出手,说什么也要将太仆典厩一系全部撸下来。
不过后来得知徐衿与丁书贤不合后,他也不急了。他不急,自有人急,在观望京中局势这么久之后,徐衿终于主动找上了门。
身为昔日旧友,季景西帮忙递刀递得极干脆。
如今丁书贤丢官,其父丁志学与康王季琅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徐翰作为徐衿的老父亲,想当然地挡在了儿子前面。对上这么一个暴脾气的御史,饶是季琅都深觉棘手,两方你来我往,谁都没占便宜,事情越闹越大,终是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就在昨日朝会上,徐翰丢出了一记重锤,参康王季琅贿赂官员,结党营私!
季琅几乎气得当堂吐血。
要说这之中无人推手,怕是谁也不会信,至少越贞、柳东彦两人没少在背后推波助澜。
怎么才能让老六“上不了”二月二祭典?比起其他几个目标,这一个反而是最为困扰他们的难题。柳越二人冥思苦想数日不得解,谁知机会说来就来,激动得两人在秋水苑里喊了半天“天助我也”,而后转头便磨刀霍霍向康王府而去。
对此季景西只能说,时也运也,真的挡不住。
如果说康王的麻烦才刚开始,那么楚王季珏则纯粹是自作自受、有苦难言了。
先前说过,季珏为了回避苏家两房决裂的麻烦,而以“养伤”为借口迟迟闭门谢客,结果有位御史措不及防踢爆了淮北道总兵侵占良田一事。季珏经营淮北道时日已久,为此只得匆匆重归朝堂。可惜案件被移交大理寺。是以季珏大打亲情牌,主动接过了三公主季君仪出嫁北戎的一应事宜。
他将整个公主出嫁的仪程风光大办,为自己赢来了一片赞誉之声。
三公主的仪仗是在年前离京的,饶是季君仪再如何苦求,面对即将唾手而得的政绩,季珏还是没准予她留下过年节。他几乎是铁石心肠地把人送出了盛京城。
结果人还没走到北境府,北戎新主勒古身死的消息便传遍了九州四海。
恼怒至极的北戎人为此发动了疯狂报复,不仅漠北边境起骚乱,就连北戎埋于大魏的所有暗线都齐齐发动,报复的目标不是旁人,正是还在出嫁路途中的三公主季君仪。
早在袁铮动身前,京中已经接到了季君仪遇袭的消息,这件事当即成了朝堂上的热议。三公主如果死在北戎人手里,对于大魏皇室来说无疑是莫大耻辱,朝臣们无一例外,强烈要求即刻将公主接回京城,事关一国颜面,此事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通过了。
谁去接公主呢?显然,谁送的,谁接。
季珏,惟有季珏。
至于勒古之死,由于真相不明,人们仅知他是死于四方朝会结束后回程的路上,因而朝堂上虽有不同声音,但在“洗脱干系”这一点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一致态度——勒古绝不能死于大魏朝廷之手,不论真相是什么,都给我舞成意外!
这时候就体现出了杨霖的先见之明了。没有他的一系列提前布置,例如北上沿途各城掩人耳目的追捕、千里之外频发的“匪祸”等等,恐怕留给他们的会是巨大难题,正因为有了他的走一步看十步,事情反而并不棘手。
可不管怎样楚王季珏出京已是板上钉钉。
对季珏来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这时候走的,毕竟这一走,失去的可就不止一个二月二大典。谁能保证三公主顺利被接回?万一他人还没到,季君仪已遭北戎人毒手,那等着他的定然会是天下人的指摘,届时不单会有人怪他护姐不利,连当初他坚持要让季君仪年节前离京之事都会被翻出来追究。
这个差事,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倘若季珏能静下来细细想一想,便可知这一系列的疑点实则早有端倪。那些他派出去护送勒古的暗卫们,为何事到如今都没有消息?便是全死在了路上,总会有蛛丝马迹传回来吧?距离四方朝会结束已经三个月有余,便是爬,勒古也应该能爬回北戎了,他若还活着,能不传信?
但也确实不能怪他疏忽大意,毕竟勒古一事,联手的何止是杨霖、季景西?魏帝、季英、尘世子、甚至温子青都有在背后或多或少地推了一把,以一敌众,季珏输此一局,不足为奇。
他注定要从这次二月二大典开始,一步一步,将一切输掉。
至此,阻碍季景西行亲耕之礼的还剩下太子季珪、瑞王季琤,以及同样有资格的九皇子季瑢。
前者完全无需景西操心,季珪私放军队入城案如今由陆鸿陆相公亲办,这位老相公为了给自家女婿报清曲池之仇,哪怕太子已被禁于东宫不得出,他也丝毫没有手软,近来几乎压得整个东宫一系抬不起头。而东宫两大支柱,苏相苏怀远,囿于分家一事无暇他顾,大理寺丞谢卓,被季景西扣在手里。少了这两人,东宫一系如失了主心骨,掀不起波浪。
而瑞王季琤,在新晋吏部尚书、定国公越进亲自上门拜访了一趟后,也已不再是威胁。
“老臣知道王爷想做什么,然老臣仍要劝王爷,三思后行。孝怀王殿下倘若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到王爷主动卷进这浑水里。”
瑞王府中,定国公越进像一位长辈般语重心长地劝说着,季琤也出乎意料地如真正的晚辈一般,对眼前这位老人家尊敬有加。
季琤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最后确认一番,“三哥他……当真将一切后事托给了景西?”
越进缓缓点了点头。
季琤用力握拳,半晌,叹道,“本王知道了。”
孝怀王季珊,算是季琤童年里为数不多对他极好的人。季琤母妃出身卑微,哪怕育有皇子,多年来也始终不得宠,直到儿子凭本事考进了南苑书房,才得幸被晋为怡妃。季琤的童年过得并不好,是他三哥季珊一直在护他周全。
那可是季珊啊,生而尊贵,光芒万丈,那等人物,哪怕是从指缝里流出一丁点关怀,都足以让季琤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在看人下碟的皇宫里过上好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无论季珊是真的看他这个弟弟还不错,还是一时兴起随手为之,季琤都认下了这份恩情,并打从心底里感谢他的三皇兄。
后来季珊被幽闭,季琤奉旨出京巡视,几次路过他的封地,两人都没能见上一面,要么是被太子的人阻拦,要么是季珊自己不愿相见。慢慢地,季琤也品出了自家三哥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
得知三哥已去,原本季琤打算就此放下,他本性宽厚,又谨遵着季珊之意,这些年来一直冷眼旁观太子、老六、老七等人斗得你死我活,而始终不参与党争。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这么平稳下去。但千不该万不该,太子不该在季珊死后,还拟出了“幽”之一谥来侮辱他。
幽!他怎么敢!
季琤压了这么多年的怨,突然间野火燎原般烧了起来。他想,反正三哥已经走了,他便是不听话,那也要死后才会被三哥教训。而现在,他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季珪得偿所愿。
他想告诉季珪,三哥没坐上的那个位子,你也没资格。你就是个被三哥拱手相让却还坐不稳的废物。
于是,就有了他出手相帮杨绪冉,有了陆鸿对东宫下死手,有了他打算对二月二势在必得。
“越叔叔。”季琤轻声道,“这一次,我愿意主动退让。但也请您转告景西,如果他做不到,我不会再由着他。”
定国公忍不住长叹,“王爷,你还是要走这条路。”
“我想争口气。”季琤敛着眸,摩挲着指腹,“也不一定会成功,但无论最后是谁,只要不是季珪,我都认,且心服口服。”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这份骄傲,容不得他放下身段去辅佐他人,他也有自己想做之事。
“您是在为自己树敌啊王爷。”越进无奈,“想想您的王妃,想想您膝下三个可爱的小世子、小郡王,您真忍心让他们担惊受怕吗?”
季琤紧紧抿起唇,久久不再答话。
后来,越贞代自家老父亲将这段对话转述给了季景西。后者听完,好半晌不语,再开口时,只是吩咐了无雪去将库房里最好的东西扒拉一份出来,精心给他那三个小侄子一人打了副长命锁,以杨缱的名义送到了瑞王府。
事后瑞王妃陆卿羽亲自给他回帖,说,待杨缱从岭南回来,邀他们一起来府里尝尝她新琢磨出来的几道点心。还说,她那三个小子闹着想见景西叔叔很久了,收到礼物,已经开心地疯跑半天了。
季景西含笑看完拜帖,郑重将其收了起来。
而当季琤也放弃时,已经够年龄、够资格领差事的九皇子季瑢没等他出手,便直接主动称了病。季景西哭笑不得,只能捏着鼻子,又从库房里扒拉出一份好东西送去。
季瑢毫不客气地收了,还厚脸皮地多要了几样。
二月二的差事,最后毫不意外地落在季景西头上。当老皇帝当朝宣布此事时,毫无防备的朝臣们俱都吓了一跳,但冷静下来再一想,好嘛,除了临安郡王,也没别人了。
人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临安郡王季景西,在几个皇子接连让人失望的当下,竟是如此惹眼。
他少年成名,出身南苑书房,小小年纪总领宗正司,凭一己之力顶住了天灾战祸后的漠北,不仅让北境府从一介不毛之地变为如今炙手可热的钱袋子,王者归来后入朝掌权,于政事上也从未出过一丝错处,所有差事,全都办的格外漂亮!就连这次二月二大典,从头到尾也令人挑不出丁点毛病,让人心服口服。
如今,他只差一门好亲事。甚至只要他的妻子不是太过不堪,临安郡王的势起几成定局。
那还等什么?
说亲啊!
二月二祭典后的翌日,几乎全城的冰人们都聚集在了燕亲王府门口,一堆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几乎快将出面应付的小郡王季琳调戏哭了。还在院子里听曲儿喝茶的燕亲王季英听说后,又气又想笑,吩咐老管家把季琳叫回来,谁惹的事谁摆平,让季景西自己出去打发人。
老管家有口难言。
他也想啊……可世子爷他不在府里啊……
临安郡王季景西,在二月二祭典结束的当天夜里,丢下一堆后续琐事,只带了四个贴身暗卫,出城了。
目的地,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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