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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苏怀宁的一席谈话, 令杨缱心神大震, 回去后神思恍惚,再次跟自己较上了劲。
季景西哄也哄了,急也急了, 心上人仍心神郁郁, 气得他上门跟自家舅舅吵架。甥舅俩本就见面没好话,这下更是吵得鸡飞狗跳, 最终以季景西摔碎了苏怀宁一方上好的砚台为结局, 在对方怒目以示中拍拍屁股走人。 留苏祭酒又气又笑,连骂数声岂有此理,才勉强撂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
幸好这一回杨缱没再病一场, 整理完心绪后便又恢复平日模样,自觉惹了景西不快,接下来几日都乖乖听话, 让喝药喝药,让休息休息。季景西哪忍心真责怪她, 也到底没从妻子嘴里问出缘由, 但见杨缱无意再提, 只好揭过此事不提。
杨缱“出关”后不久便被自家二哥召唤回了国公府。
杨绪丰是从自家恩师口中得知的苏怀宁亲自举荐上官遇之事,整个人都懵了,然而见到消瘦了许多的妹妹,一肚子气怒瞬时如泄气皮球,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疼惜。
“你啊你!”杨绪丰全数火气都化作一记弹指, “这种大事竟不与我商量便自作主张, 如此岂非所有好处我一人独占?你把二哥当成什么了?琉璃房里的娇花弱草吗?!” 杨缱捂着发红的脑门不可思议地瞪人,“好疼!二哥打我!我要告诉爹爹!”
杨绪丰:“……还恶人先告状了是不是?”
杨缱委屈,“我做都做了,你秋后算账多此一举。”
杨绪丰作势又要给她来一记,吓得小姑娘连忙往后缩,“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今儿还真不想做君子了!你给我过来!”杨绪丰气成河豚,撸袖子就要教训人。 两人仿佛忽然回到年少,绕着院子你追我赶跑了好几圈,搞得俱气喘吁吁才勉强停战,杨绪丰继续痛心疾首,“你瞒我在先,幸而父亲告知,得以让我做个明白人,如今又瞒而不告自作主张,我一番苦心到头来一场空,你,你……”
“我岂非也是为了大哥行事方便?”杨缱据理力争,“如此既不牵扯山东,又能完满解决,上官儒师唯此才真正与山东道撇开干系,你未婚妻也不会因此怨你阻了其父晋升,换得一个牢固盟友!更甚者,我资历尚浅,幼不服众,怎能真去做那国子祭酒?便是要做,也得羽翼丰满才行,总不能劳山长等我多年,由上官儒师接替有何不可?肥水不流外人田!”
杨绪丰听得又气又笑,“我气这个?我气你瞒而不告!何事不能一家人有商有量?”
“我说了你又不听。”杨缱撇嘴。
“……”杨绪丰语塞,“那也比你自作主张强!老师上门致谢时你知我多茫然无措?像个傻瓜,可笑死了。” 杨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嘛,二哥不气,反正事已至此。”杨缱上前扯他袖子,“我们和好呗。”
“……谁还跟你绝交了似的。”杨绪丰白她一眼,到底没甩开她,“总之,以后不许如此。二哥虽不才,也非是需要妹妹保护,该是我反过来护你才对。你这般,除了让我惭愧,还能如何?”
“好好好,以后二哥护我。”杨缱马不停蹄地借坡下驴,“再说了,我目前意不在国子祭酒,让了也不可惜。不过话说在前,上官儒师那边二哥还需仔细看着,借势一事仅此一次,看在他不知山东道世族与咱们家不合的份上,这回就算了,但二哥也要让上官儒师知道,你是我信国公府二公子,金贵着呢,别让人小看了去。”
“就你想的多。”杨绪丰无奈地点点她,算是应承下来。 这件事看似不大,解决得也快,可其中反映出来的问题也够兄妹俩反思一阵了。如今事了,回想起来,两人也俱是心下微颤,默契地生出“幸好大哥不在”的后怕来。
若杨绪尘在,怕是光训人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但也幸而有这一着,让杨霖也好,季景西也好,都意识到不能再让杨绪丰蹉跎弘文馆了。
“来之前景西托我问二哥,”杨缱托腮望向对面的杨绪丰,“六部九寺,二哥可有想法?”
杨绪丰将解暑的花蜜水放在她面前,顿了顿,道,“既是你我兄妹之间闲谈,二哥也不瞒你,拜师宴后,二哥的确起了动一动的心思,还未曾与父亲说明,或有几处举棋不定。”
“哪?”
“户部、太府。”
杨缱沉思,“两处都很好,我亦无左见。”
杨绪丰生性沉稳,踏实牢靠,这些年先后辅佐杨绪尘、杨绪南处理族务,逐渐显露出极好的操持庶务之能,于文史一途反倒平平。但“平平”,也是同杨绪尘、杨缱相比,杨家子虽各有长,但基础却都牢靠,哪怕不出众,却也不拖后腿。
从翰林到弘文,杨绪丰非是不争,不过是局势使然,加之他意不在此,迟早要换路子,自然不欲多花心思。
说起来倒是同徐衿有些相似,太仆寺不适合他,如今入吏部,才是真正如鱼得水。
本朝太府寺辖仓廪、平准、漕运等职,亦有据户部令行事之能,而户部掌财政税赋,同样是适合杨绪丰的去处,倒是与季景西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目前户部虽尚书之位空缺,却仍属杨霖直属管辖,依照律法需得父子回避,杨绪丰若想进户部,杨霖便得将户部交出去。
杨绪丰也知以他的资历入户至多是个郎中,若为此便让父亲回避,太得不偿失,是以更意属太府寺。
“妹夫可有同你说陛下近来频繁召见父亲?”杨绪丰问,“许还为是了大哥入仕一事。”
杨缱微微蹙眉,“又来?”
随着杨绪尘一丈峰归来,身子骨日渐转好已是不争事实,也不知哪位在魏帝面前提了一嘴,导致那老头子一再试探。可信国公府尘世子乃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入朝一事万不可等闲待之,首先就绕不过杨霖那一关。可惜杨霖仿佛聋了瞎了,不仅避而不谈,转头还把人打发去了山东“散心”。
如今又旧事重提。
“父亲应了?”
杨绪丰摇头,“并未,父亲言,此事端看大哥意愿。”
以杨绪尘之能,他的起/点只会比杨绪冉还高,可朝中任何要职都牵扯各方势力不说,想坐稳也得费心力。杨家人不担忧杨绪尘之能,怕的是他劳心伤神,毕竟哪怕身体好起来了,他到底还是个病人,病根一日不去,一日就放不下心来。
杨缱倒是觉得大哥去户部很好,可着实太累。六部琐事繁多,哪处都不空闲,但挂个闲职又说不过去,杨绪尘是杨家脸面,谋个低位是作践谁呢?
“皇上既然召见父亲,怕是已有想法。”她道。
“阿离不妨猜猜。”杨绪丰卖了个无伤大雅的关子,“说出来吓死个人。”
杨缱循着惯例一连说了几个四品上的职,得到的答案都是没猜中,不禁心下惊疑,索性也没了再猜的耐性,便随口玩笑道,“难道还能是集贤阁内侍郎不成?”
杨绪丰这回挑了眉。
“骗人的吧!”杨缱一看对面人的神色,便知自己猜中了,整个人瞬时不好,“正三品内侍郎?辅佐宰辅署领集贤阁政务的那个内侍郎?”
集贤阁内侍郎明面上领的是集贤阁内务,实为集贤阁二把手,于国事亦有资格参与,公认与六部尚书齐平,虽不如六部九寺实务性强,却是实打实的要职,多少朝臣一辈子也奋斗不来的高位!
老皇帝转性了?
杨缱:“……内侍郎设二人,另一个是谁?”
“未定,但有风声。”杨绪丰列举了几人,“工部贺怀溪、江右陈德、河间尹昌,山西刘抚,淮阴梁春,以及……陈留谢彦之。”
……一堆老头子里突然混进了个年轻人?
再次听到谢卓的名字,杨缱的面上没有丝毫多余表情,只道,“谢皇后的手笔?”
谢皇后自季珪被废后沉寂至今,终于耐不住了?保不住儿子,想保谢家独苗?
内侍郎,也是敢想。
“除了那位还能是谁。”杨绪丰面色不虞。且不说谢卓与他杨家之间的账还没算清,一个五品京官,前太|子|党,竟也敢肖想正三品内侍郎?也不怕步子迈得太大摔死。
除了画风不同的谢卓和第一次入朝的杨绪尘,列举之人都是朝中老臣,有背靠世家的,也有从底层奋斗上来的寒门,一个个名字丢出来都掷地有声,手里大把政绩作保,怎么看都比两个年轻人靠谱。
可不知为何,杨缱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毕竟他们那位陛下也不知是不是病大发了,行事越发奇怪,谁知道会不会乱来。
结果还真被她预感中了。
当九皇子季瑢前脚抵达山东,已将山东搅和得差不多的杨绪尘后脚便丢下杨绪南收尾,自己则先一步动身回京。好不容易回到家,人还没进国公府大门,一纸诏书便敲定了他集贤阁内侍郎之职。而与他同日走马上任的,还有原大理寺寺正,谢卓。
……皇上大概是真疯了。杨缱心想。要么就是与谢卓有仇。
骤然将人推至高位,无视百官反对,无视律例规矩,毫无顾忌地把人变为众矢之的……杨绪尘,众人还能以他一品国公府世子的出身、南苑十八子的履历、佳名在外的学识来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谢卓?
“我猜,兄长此时定恼怒得想打人。”
秋水苑里,季景西看完了手中的小纸条,随手往水里一丢,待得水透纸背,墨字洇得再看不清,这才慢悠悠地应声,“不至于。兄长亦不惧世人讥言,顶多恶心几日。谢彦之么,若侥幸能从反对声中活下来,也算他本事。”
圣旨已下,断无收回的道理,杨缱也知他说的有理,轻叹一声不再纠结,而是将注意力放在池面飘着的那张纸上。
季景西贴心为她解惑,“是顾照临,他已得手,消息大约三日内便会传至京中。”
“这么快?”杨缱微微一惊。照临得手,意味着顾惜柔大仇得报,季琅已死。
“已经算慢了。”
顾亦明行事极谨慎,为了尽量不牵连家族,忍到押送队伍踏进荆州才动手,事成之后不敢直接回京,而是往江南道去了,打算避过风头再回来。
杨缱若有所思,“所以,六皇子妃冯悦……?”
“嗯?”季景西回神,“冯悦如何?”
“你不是打算看在你弟弟面子上捞她一把?”
“我答应过?”他装蒜,“我怎不记得?”
杨缱也不点破,只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继续专心往礼单上添东西。她家二哥的好事就在半个月后,今日她得将礼单拟好。
她不理人,季景西反倒不满了,“夫人?”
不应。
“杨缱?”
“杨又谨?”
“杨司业?”
“明城县君?”
杨缱叹着气停笔,无奈抬头,“说。”
季景西满意了,“你怎得不继续问我救不救冯氏了?快问我。”
“你救不救冯氏?”杨缱依他。
“不救!”季景西斩钉截铁答。
杨缱沉默一瞬,摇头,“我作甚要配合你。”
“别呀,你不想知道为何吗?”季景西凑到她身边,圈住她细软的腰肢,“因为怕本王的王妃吃醋啊,无缘无故的我救个已婚妇人作甚。”
回答他的是杨缱不冷不热的一声笑。
季景西逗不动她,忿忿在她肩后轻咬一口,“……好嘛,跟你说。”
“人我虽没救,但我将消息递给了宣平侯。以冯琛之能,足以趁乱偷天换日把人接出来。”他语气得意,“本王特意绕开季琳亲自出马,冯琛若聪明,便知我在警告他,往后再敢拿季琳掣肘我,他宣平侯府后半辈子就休想安稳。”
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
杨缱眨眨眼,“不过?”
“知我者,阿离也。”季景西亲昵地吻她秀挺的鼻尖,“不过因着我一路掩护照临,阴差阳错,居然碰上了出逃的冯明。那厮曾是季琅心腹,为老六做了不知多少腌臜事,手里握着大把朝臣把柄。如今他自知戴罪,想凭这些把柄翻身。”
“他翻不了。”戴罪出逃,官途断绝,起复无望。
季景西颔首,“所以他意欲改投他人,隐为幕僚,待他日从龙之功加身,自然前尘尽过,前途无量。”
“改投季珏?”杨缱迅速猜中。
青年默认。
两人无声地对视,杨缱忍不住先笑出来,“临安郡王,怎么回事啊,连个罪臣都不愿投你门下。”
“哎。”季景西长叹,“只怪鄙人实力不足、魅力不够,歪瓜裂枣都吸引不来。这嫡夺不下去了,致仕归隐吧,后半生靠卖媳妇的字过活也挺好。”
杨缱掩唇直笑,“是挺好,我这就写上一幅,给我们即将落魄的王爷添点跑路银。”
说写就写。
案几上笔墨现有,在季景西见了鬼似的注视下,杨缱当场铺纸展卷,沉吟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挽袖提笔,走笔游龙地写下长长一句,待得最后一字重重收势,搁笔,取下腰间墨血玉印按下,竟是来真的。
掂着墨迹未干的字至季景西眼前,女子眼底飞扬的神采还未消退,在眼前人的呆愣中笑吟吟地又往前送了送,“拿去。”
季景西猛地回神,往后让了让,看清了这幅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几不可闻地倒吸了口气。
该如何评价这幅字?信手拈来,却似烟云入纸,洒若九天游龙,又重比青山洪崖。但这些夸赞远不及季景西此时心中震动,仿佛有谁撕开了表象,替他将那一腔胸臆宣之于口,心有灵犀得令人发颤,豁达畅快不足言表。
他从未认真地将“夺嫡”二字说出来过。
于他而言,这世间之不平,红尘之纷杂,国之康泰,民之善安,本非他责任。然生而为人,总归有什么事是无论如何都想去做的。
想求一所爱,想护持挚友,想为母声仇,想一展抱负……很多。
季景西曾不止一次自省,他踏上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他身边聚集着许多志气相投的友人:靖阳、袁铮、孟斐然、裴青、柳东彦、越贞、越充、徐衿……他的父王、舅舅、岳丈,一应长辈也俱为后盾。人人信他敬他,殚精竭虑为他打算。
他也有许多强大的敌人:皇伯父、季珏、季珪、季琅……每个都想置他于死地,恨不得他拱手让出一切。
世人皆以为他无比肖想那方国玺。
也许只有那个曾淌出血路也要把他背回盛京的少女隐约知晓,他并非生来恋权谋势。比起汲汲营营,他更畅望潇洒乐游。他的野心,甚至连皇姐季君瑶都不如。
然世间之事又不可一言蔽之。不可否认他有诸多无可奈何,但到底是他性情使然,不愿屈居人下,不愿拘束躲藏,不愿为了所谓身不由己而受丝毫委屈,所以誓要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从此人生自设,九死不悔。
赴漠北前,季景西想给杨缱拼一个无可撼动的未来;漠北归来后,他还想试着给天下百姓谋一个看得见的海河晏清。
简直狂妄。
可这条路注定困难重重,流血牺牲在所难免,泥潭里混久了,谁敢言澄净?他也是人,他也怕到头来一切成空,一事无成,怕她指着他大骂:你不这么做就好了。
而今,杨缱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他的踌躇、软弱、理想、野望,一切一切,好的坏的,她可能不懂,却一定会陪。
他就是她的心之所善兮,就是她的九死不悔。
季景西慢吞吞接过字,思绪还飘摇着,久久定不下来,“既然送了我,便归我处置,我不卖了。”回头就藏私库里,除了他,谁都不准看。
“不换跑路钱了?”杨缱扬眉。
“先不跑吧,看看情况再说。”对方答得煞有介事,“这样,劳烦夫人再写一幅不怎么好的给我,我好裱了挂前院议事书房去。”
杨缱顿时一言难尽,“且不说我不知‘不怎么好’是怎么个‘不怎么好’法……为何要挂不好的?”
季景西给了她一记“这都不懂”的眼神:“当然是别人不配看好的。”
——那也是他的一生所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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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郡王季景西,大魏缱吹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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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继续写,假期结束前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