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大地那般厚重、广袤、坚实、温暖……
段平安感觉自己苍老衰朽的灵魂,像是又变成了一粒种子。被这温暖黑暗的大地重新孕育,再次赋予生机,渐渐抽出新芽。
他隐约记得,灵魂并非初次经历这样的奇特情境。下意识用心去体味,感受到从灵魂最深处,浮现出讖言般的十六个神秘文字: “三生为刃,七曜成魔;横破诸界,绝灭万灵。”
明明从未见识过类似文字,可偏偏灵魂竟能够直接领会其中含义。
上次转生没来得及看清,这次倒是终于搞清楚了。可没头没尾的,究竟啥意思呢?
咦……,上次转生?
下一刻,生出的灵魂新芽已顶翻这片黑暗大地,重回世间…… 段平安缓缓睁开双眼,视野中古意盎然的房梁与椽子,显得异样清晰,却又隐隐有些熟悉。
他活到八十七岁,双眼渐渐老花浑浊已有二十多年。突然间视野重新清亮起来,还真有点小小的不适应,头发晕。
但这终归是好事,算不上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他应该已经死了呀!
身为国际知名天体物理学权威,世界顶级学府终身教授、海内外多家大学客座教授。段平安一生著述等身,桃李遍及世界各国。
直到八十七岁,他在医院病床上陷入弥留之际。 临终前家人弟子环绕,虽然心中仍有巨大的隐秘和遗憾。但能如此平安度过一生,最后寿终正寝。对段平安来说,算是难得的福气了。
他心中所藏巨大隐秘,一生从未说与人听。亲如妻儿,也不知他其实是穿越来的灵魂,此生已二世为人。
他前世本名段舍离,生在一个叫大安朝的国度。那里的封建体系,与华夏历史上周朝春秋时期甚为相似,只是疆域远远大于周朝。
其时大安天子在位,天下大大小小八百诸侯封土建国。
然而大安朝某日横遭巨变,邪祟异类兴起肆虐人间。 段舍离苦苦挣扎求生百年,亲眼见证人族日夜惨遭荼毒,行将灭绝。最终还是丧失了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选择与迁徙途中遇到的神秘诡物同归于尽。
谁知他灵魂并未就此消散,经历黑暗大地孕育转生,居然意外穿越到现代华夏二世为人。
后来现代学识渐丰,他曾经有所推测。
认为自己前世所在大安朝,应当便是地球上史前时代,早已消亡不为后世所知的上一纪文明。
而他曾苦苦挣扎,眼见人族日渐凋零的百年岁月。或许就是上一纪文明消亡前的最后时光。 身怀如此隐秘,认定上天令他灵魂穿越重获新生,必定有所使命。二世为人的段平安努力向学。成年后更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天体物理学研究领域。
他时刻准备着,地球某天会再次突遭巨大变故。同时也冀望通过自身研究,解开上一纪文明巨变消亡之谜。
然而现实并未像他所想,地球始终安稳如常。他在天体物理学领域的研究,后来达到了世界前沿,但依然无法解开心底隐藏的谜团。
2020年深秋,忐忑等待了一生。却也以普通人类身份,安稳度过一生的段平安,躺在病床最后闭上了苍老的双眼。
他临终才真正想明白,宇宙领域和生命领域许多谜题。以人类有限智慧,或许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上天让他灵魂穿越后世地球,也并未赋予他什么特殊使命。很可能只是对他初世历尽无数艰辛,给予的某种补偿而已。
当然,作为资深科研权威,他还有另外一种更科学、更理性的推论。那就是根本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所谓“天意”。
他能灵魂穿越后世地球,完全是初世与那个神秘诡物“九色肉太岁”同归于尽,所带来的诡异效果。
无论如何,前后两世为人。他都尽了自身最大的努力,去抗争、去求索。
生命最后时刻,未能填补内心巨大遗憾的他,也只能衷心祈盼。祈盼这一纪地球人类文明平安永续,不会再遭受上一纪曾经的无边劫难。
……
于是当再度睁开双眼,他盯着房梁与椽子,足足惊楞了有几十息。
直到第二次被那片黑暗大地重新孕育,他才有机会看清灵魂深处的讖言。说是“三生为刃”,自己果然就获得了第三世生命。至于“为刃”?……
他现在隐约有些明白过来。灵魂能够三世重生,既非虚无缥缈的“天意”,也不单纯是神秘诡物“九色肉太岁”的功效。而应当是来自脚下这片大地的意志。
她孕育自己三世重生,莫非想让自己成为利刃,去斩破曾经横加在她头上的无端厄运?
……
等到自身意识适应了清晰无比的年轻视野,脑海中骤然翻腾的思绪也渐渐趋缓。
段舍离才缓缓将双手抬起,举到眼前细看。
这双手十指修长,肌肤白嫩,看上去就是属于年轻人,未曾下过苦力的手。而且眼前这双手带给他的熟悉感,远比房梁和椽子要强烈得多。
他下意识探出右手,摸向右侧床头。果然,床头架格内,伸手可及的位置,有面小巧青铜磨镜。
回手将镜面正对眼前,青铜镜面虽经过特别磨制,映照出的面容也算不上特别清晰。
好在此时屋内光线还不错,他晃眼间就分辨出,镜中所呈现的那张脸。飞眉入鬓,面色苍白,正是第一世属于段舍离的样貌。
只有眼神沉郁深邃,和年轻稚嫩的面庞比起来,显得略微有些不搭调。这应当就是灵魂重生者,必然会产生的异样。
竟重生回到了初世时原本的躯体?样貌尚且如此年轻,现在大概还叫做段嘉轩,未曾给自己改名来着……?
嘶……!屋内光线还不错???
段舍离猛地反应过来,霍然抬眼看向轩窗。
此时该是下午两、三点左右。阳光透过白色窗纸,将西侧轩窗间回环山纹窗棂的投影,斜斜透映在屋内地面。
穿过薄薄窗纸的阳光,被窗棂隔成一束束摸样。隐约还可看到无数浮尘,在光束内散乱飞扬。
段舍离强忍住浑身激动不已的颤抖,竭力支身从床上坐起。这具年轻的躯体虽在病中没什么力气,却也比上一世临终前的衰老身躯好用些。
垂足蹬上床下云头布靴,深深吸气站起。身形明显虚浮踉跄,但仍然足够他勉力扑到窗边。
一把推开西侧轩窗,耀眼的阳光直接铺洒在脸上、身上。
尽管已是清秋时节,但天高云淡晴方好。窗外凉风送爽,秋阳正艳。
段舍离迎着太阳仰起头,闭紧被猛然照花的双眼。只觉沐浴在阳光里,浑身到处都暖洋洋好生舒畅。
他脸上的泪水,已忍不住潺潺而下,根本无法停息。
太阳还在普照人间,他这是重生到了太岁神山蔽日永暗之前!
能再次亲眼看到碧水青山、锦绣丰美、在阳光下繁荣昌盛的大安朝人族疆域。段舍离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情难自抑。
他脑海里忽然蹦出前世,曾经很喜欢的一首稼轩词后半阙: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词中所述情景,其实与他眼下情形并不相符。
但内里“历尽沧桑百劫,犹念江山无恙”的曲折心绪,却依稀仿佛。
当然,这也和他前世,很喜欢华夏的历史文化与精致诗词;自身却搞了一辈子天体物理学有关。
心情激荡想要抒发情感之际,没本事出口成诗;便只能拿记忆中喜欢的诗词,生搬硬套出来凑数应景。
良久,他抹去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手搭凉棚,有些贪婪地朝着远处细细望去。
这里应当是大安朝云京云鼎山,半山阁就建在山腰数百步位置。目光顺着山间石阶和葱茏植被向下望,便可看到山脚处楼堂馆舍鳞次栉比。
云鼎山乃是大安朝都城重地,云京就依山而建,也是因山得名。
所以环绕云鼎山脚下,到处都是云京权贵巨室,以及各国诸侯使者所兴建购置产业。
人烟辐辏,方圆过百里的云京都城,就由山脚下铺展开去。一片片里坊街市,如同菜畦般错落有致排布延伸。两三里外,更可清楚看到大安天子宫廷,壮丽恢宏的宫殿群落。
从半山阁所在放眼四顾,几乎能将大半个云京尽收眼底。甚至城外农田阡陌、驰道纵横、长河如带也都隐约可辨。
这里有着独属于人族最庞大聚落的浮华、喧嚣与兴盛。人族从古至今代代繁衍、不断累积,才营建出眼前这般广袤的繁华盛景。
段舍离初世卧病半山阁,始终昏迷不醒,还从未由这个角度打量过云京风貌。他眼下遗憾的就是,前世穿越新生,不该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天体物理学领域。
反正最后也没能找到答案。还不如当时分点精力,学些绘画技巧,起码可以将眼前繁华盛景给绘制下来。
或者有个照相机、手机之类的拍摄工具。让巨变之后出生的孩子们,将来能直观看到,人族曾经在阳光下,生活的如此繁荣昌盛、平安幸福。……
可惜了!他从未想到过,还有机会重生初世,再回到大安朝。
看来人即便有机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仍然不可能挽回全部曾经的遗憾。
那么这神奇的第三世重生,或许也是最后一世生命。他到底能够为自己、为这个行将灭绝消失的纪元,挽回些什么呢?……
段舍离思绪随眼前盛景不断飘飞,初世里曾经的许多细节,也都纷纷回想起来。
大安朝幅员辽阔,涵盖后世亚、欧、非三座大陆全境,航海能力十分强大。其所属八百诸侯国错落分封,大小相制,有许多国度距离云京的路途都相当遥远。
因而大安朝采取“五年一贡,十年一朝”的诸侯朝贡制度。每逢五年,诸侯国派遣使团前往云京,向朝廷供奉地方特产及赋税;每隔十年,诸侯国主亲往云京,朝觐大安天子。
段舍离就是北方宴国朝贡使团四名副使之一。他少时原名段嘉轩,身为宴国最大毛皮商行,宴暖堂少东家。在父亲段宗明死后,有人帮他走通了宴国内廷宦者令的门路,成为宴国朝贡使团副使。
他曾希冀,能凭借朝贡出使云京五年的功勋,受到宴国国君赏识。由士族阶层晋身为卿大夫,在宴国权贵倾轧间,保住宴暖堂家业不败。
然而初世里使团刚刚抵达云京,他便上吐下泻渐渐陷入昏迷。被扔到宴行馆所属半山阁中静养,实则就是让他一个人等死。
等他从昏迷中自行醒来,世间早已沉沦永暗。宴行馆上下全数死绝,除他之外,一个活人都没剩下。
初世里历尽艰险逃出云京后,他才打听到神山自苍穹深处飞来,大约是四、五天前的事。从始至终,他连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都搞不清楚。昏迷期间,宴行馆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是一无所知。
可惜云京距离故乡宴国蓟都太过遥远,他辗转逃生许久,始终未能有机会回到故乡。
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成为一名具有修为法力,可以施展异术的破邪方士。更从故乡逃出的知情人那里,得知亲族和自己所惦念的人,都早已葬身妖孽之口。
他索性断掉回归故乡执念,给自己改名段舍离。由此开始了与永暗尘世间肆虐的怨物、诡怪、煞尸、妖孽……,等等邪祟之物抗争百年的血腥历程。
回想初世种种,段舍离更加确信自己先前推测。
那太岁神山自苍穹深处来,蔽日暗世,无边煞气充斥人间。
不要说野兽、虫鸟纷纷化为妖物,地底尸骸尽数起煞成僵。就连原本无知无识的植物、矿物,甚至物件等等,也都变作诡物、异怪、怨物诸般邪祟凶戾的害人异类。
如此情形下,这片大地,或者说整个地球。被那无边煞气日夜浸润,最终诞生出属于她自己的意志,就一点都不奇怪。
人族尽管也能凭借煞气,摸索出武者和方士两条进阶之路。却根本比不上那些邪祟异类,单靠疯狂吞噬人族就可以飞速强大。数量更是远远落在下风。
记得初世他临死前最后两年,听说附近聚居地曾经有个少年,被地底长出的诡物青色肉太岁俘获。
那青色肉太岁却并未吞噬少年,而是吞吃掉他身带的异类煞骨,回吐出一枚青色星子般的曜石。
谁也不知道少年当时怎么想的。反正据他后来所说,服下那枚青色曜石后,他就安然脱离青色肉太岁幻境范围,返回了聚居地。
不久,少年实力突然大进,远超寻常一爻方士与筑基武者。并且还掌握了某种诡异莫测的手段,对敌之际也呈现出魔化异相。
可惜聚居地内,被各种邪祟异类残害近百年的人们,纷纷开始疏远戒备,甚至敌视他。无论那少年怎样拼命自证,都没人肯再把他当成同类。
最终,悲愤的入魔少年冲向煞尸群。独力消灭上百只煞尸后,力竭身亡,被剩余煞尸撕碎分食。
此刻想来,那青色肉太岁吞噬异类残存精华,回馈入魔曜石的方式。正是大地意志试图帮助人族自强的手段。
然而早被折磨成惊弓之鸟的人族,却根本无法接受这等自我异化的强大之路。
按照段舍离推想,他灵魂讖言中所谓“七曜成魔”,指的应当就是这条路。
能够多出一条远强于武者与方士的进阶路线,对即将陷入暗世挣扎的人族来说,当然会是莫大助力。
他初世时就觉得所谓“破邪方士”,虽然符咒手段众多,但修炼起来既繁杂又缓慢。肉身始终比较脆弱,也是个重大缺陷,完全无力应对越变越诡异凶险的暗世局面。
而且有过前世现代社会经历,再想到“破邪方士”这称号,就会不由自主往谐音岔道上跑偏。虽然明知那样联想很不正经,可就是忍不住。这一世能换条新路线走走,再好不过。
至于些许魔化异相,段舍离本人是毫不在意。只要可以尽快增强实力,多消灭邪祟异类。相信一开始就让人们知道,有这样的进阶路线存在,反倒比较容易被接受。
更为重要的是,若大地意志真实存在。人族秉承她的意志,善用她的助力,将比初世悲惨境遇好过许多!
想到这里,段舍离缓缓跪倒在地。他右手掌心抚在心脏位置,左手掌心向下,按住阁内凿平的山岩地面,低头喃喃道:
“是你么?万物众生的大地母亲。是你当年用那九色肉太岁,送我三世转生,今日重回最初的么?
想让我成为你手中利刃,走通七曜成魔那条路,帮你斩破天外而来的无穷厄运是么?
若当真是你?那么我心甘情愿此生成魔!为你奋争至死,历遍百劫,无惧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