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围愈渐暗了下去,只剩天际一片苍白。
忽然一道疾驰而过的光划破天空,接着是一声惊天雷鸣,震得大地瑟瑟发抖。
赶在脱缰的暴雨落下来之前,他们一行已经抵达了投宿之地。
秦雨燕因为晕车晕得厉害,下车时慢了几步,其他人先行入了客栈,只留她还在外头踽踽独行。
空气里带着潮意,绵软而沉重,好像她脖子那一截堵满了棉絮,每个回合的呼吸都是空气拨冗来见。
历经五天日夜兼程,车夫与扁鹿身上满是复杂混淆的气味,她不愿多闻,便始终贴着墙根走。
总算晕乎乎的到达正门,又恰好遇上给客栈补给禽肉的板车路过,强大的膻味引动腹中一片翻腾,她按住口鼻,勉强忍住。
抬头一望,长长的板车上钉着一个结实的木笼,木笼内关着十好几条玉翎雪白、鹅冠鲜红的肉鹅,冠子红得宛如鲜血凝就,在雨暮中格外地抢眼,那些肉鹅引颈高唱,对此行的终点显然毫无预感。
此外,除了这些眼球漆黑的肉鹅,木笼的角落里,还站着一头绿里透蓝的美丽生物,耷拉着脑袋,像久病似的贴着木条而立,爪下踏着碎断的长羽,毫无半点威风,与近邻们显得格格不入。
夜风中,那些油亮亮的翎毛轻轻颤动,淡淡泛着光,它细长的脖子若是肯撑直,一定会露出比鲜红色更加耀眼夺目的冠羽,可是此刻,这只蓝孔雀毫无生气。
那车夫脸上襟前全是汗意,正好看见某个客栈的伙计走出门来,便歇下车子,与之攀谈。
她听到:“这玩意可不好找,费了不少劲呢。”
“谁让那位好这口呢!”
“什么时辰来?”
“来信说是今天,兴许路上被雨拦住了,最晚也不过明天。”
“那还挺得过去,不过得让这宝贝单独住一处,免得再受欺负。”
“呵,当真龙游浅水遭虾戏。”
这辆板车正好卡在连接后厨的小道中央,堵着路,后头来人骂了一句脏话,车夫回头一望,却笑嘻嘻的答复:“这就走!”
她迈进门前,特意回头多望了一眼孔雀,心道一声:“可惜,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才迈过门,五师姐何显诗拿着房牌冲她振声:“谁让你偷懒耍滑,这下可好,差了一间上房,你只有睡下人房的份了!”说完,还精怪地冲她吐出舌头。
四下闻声,纷纷向她投来好奇的打量。
她不置可否地凑到工字柜台前,掌柜一脸歉意地递出房牌,她伸手接过,又听见章任尔与四师兄许坚商量:“不如我俩一间?”
许坚看了她一眼,正要表态,边上叶秋棠发话道:“不可,大师兄是我们这一趟的主力,必须休息好。”
“无妨,”她看着房牌,镇定自若地说:“反正就住几天,住哪都一样。”
许坚探了一眼叶秋棠,接着又看向何显诗,“不如让五师妹与——”
“休想!”
他话未说完,何显诗便瞪起大眼,表情厉害地拒绝道:“我才不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庶女住在一起!这趟上京赴赛,要不是十师妹去世得突然,又只有她懂点医术,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呀!”
她听到这样的讥辱,指尖稍稍施劲,竹制的房牌差点折作两半,但到最后,这口气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暗中环视,客堂间无数双眼睛,此刻全都含讥带嘲地望了过来,她感到自己好像一座汪洋里的孤岛,还是血流漂杵的孤岛,心中不禁寒意萦绕。
“还有十天。”她暗暗在心头说道。
“积点口德吧!”叶秋棠瞪着何显诗,恶狠狠地骂开:“出门在外也不怕被人笑话。”
“我又不是那个笑话,我怕什么!”何显诗已快步朝后堂方向而去,一行动,整间客栈里都听得见她腰间银铃所造出的巨大动静。
章任尔眄了她一眼,柔声安慰:“五师妹性子一贯如此,你不要往心去。”
她浅浅一笑,“无妨,我先回房了。”
沿路核对房号,半晌,才在西楼一楼找着了房间,此时夜幕已降,廊道边的一只竹灯笼下聚着几个扯闲话的下人,就离她前门不远,看见她徐步而至,出于避嫌,飞快鸟兽而散,个个脸上讶异又羞惭。
“这也没什么,”她告诉自己:“人生总是潮落迎潮起嘛。”
推开一刹,赶上一道极亮的闪电将这房间照亮,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极响的雷鸣,绽破天幕,威撼临世。
她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护在腹间,忐忑而快速扫了一眼这个房间,正正方方,一地潮湿,墙面洇濡,陈设堪旧。
但步出前门可见天井,透过大开的后窗可见池塘,若到了白天时,风景应该不错。
在屋子正中央的圆桌上搁下随身的小包袱,她从窄袖里摸出火折子,擦了半天也没擦亮,后来失了耐性,索性直接把手凑到油盏上,两根荧白的手指捻着灯绳轻轻一搓,没使什么力道便搓出了一小团火,屋子里顿时升腾起一股又腥又糊的油气。
这团火光能照亮的地盘实在不大,好在房间本来也不大,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望着这一枚豆大的亮光发起呆,须臾,才想起合上后窗。
服下专治晕车的药丸,她浑身僵直地平躺在硬板床上,雨夜森冷,床上连条薄衾都没有,是可以到柜上去租用,但她此刻实在没有那份力气。
紧闭着双眼,却又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神思游离之间,外头忽而传来一阵熟悉的鹅叫,夹在越来越紧凑的雷鸣里,通过气味分辨,她猜厨房应该就在不远。
过没多久,一位汉子操着异地的口音问讯:“满客了,这么快?”
另有一个嗓音尖细的男子回答:“百大门派十年才一聚,遇上这等盛事,当然人满为患罗。”
“怪不得要进这么些牲口,附近田家这下都要发财了。”
“那是,能撑得起一门一派的,全都不是穷鬼。”
“这么些人聚在一起要干什么?”
“打榜呗!”
“什么?”
“……就是大家一块比试身手,为自家门派争个体面的排名。别看现在满坑满谷,等打完了榜,未必能有一半的人活着回去。”
“天爷,那还来争些什么?没事嫌命长啊!”
“你是南方来的,你们南方有个……叫什么来着?……毒蚨派!对了!上次的名家榜,他们排在第六,着实厉害哟!”
“什么?毒蚨派才排第六?”
嗓音尖细的那位不禁笑开,“瞧见了吧,这号的排名,可不光只是门派与门派之争,还关系着各个地方的颜面呢!”
那异乡来的,足足愣了半晌,仍然不能释怀:“毒蚨派才排第六……那排在第一的不得是天兵天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