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然,聂小鱼的目光陡变犀利,如觅食的夜鹰,疾快又精确地望向雪花飞来的方向,但就只有这一瞬,只能、只敢是一瞬。
很快,她的眸光涣散下去,又变成昨夜那一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样子。
雪花吹来的方向,是义庄附近的乱坟岗。
她遥遥眺望,耳中听到兵器相抗,铮铮有声,心中忌惮起来,立马折回屋中。
屋中门窗具已破败,四下漏风。
晨风呼来啸去,自在穿行,倒是将屋内原本淤积的难闻气味冲淡不少。
她迈入门后,身子紧贴大门,等了好大一会儿,见没有动静,这才敢迈到院子里。
在这偌大却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一辆没怎么用过的板车。
她寻思人这一世,生来也苦,走时也苦,再落个死后暴尸、无人收场的结局,真是最凄凉不过的事了,所以她想当一回好人,行一次善,将那些尸体好生埋葬。
其实昨日来的时候,这里分明还有一位年过五旬的杂役,一位稳婆,和一位负责洒扫的老婆子,此刻全都不见了踪迹,估计是被昨夜的阵仗吓跑了。
她使劲推着板车,穿行过长长的碎石子路,路面起伏不步,震着她的手掌心逐渐发麻,车子身上散发着一股新木的气味。
将将把车子停稳,踏上门道,却听破门之内传来一个磕磕巴巴的骂声:“娘的,全,全没了,这位叵,叵菩萨可真,真是狠辣!”
目光越过门上的破洞,她看到窃尸人、毒夹竹与那位长者,竟又折了回来。
这三人脸上身上均带着伤势,神情烦躁,样子很不好招惹。
她还在思量这些时,三人中看起来久经世道、最为狡猾的长者已然发现了她。
长者右手握拳,放在嘴边,上身轻轻一搐,咳嗽了一声,冷鸷地望着她道:“小姑娘,你不想好好安葬父亲了?”
聂小鱼心中一冷,立马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她一路委屈,两片唇紧紧抿在一起,低头小步凑到了棺椁附近,又重新贴墙而站。
长者目光向外一瞥,瞧见了那个手推板车,转首眄了她一眼后,也不知是何用意,蓦地微微一笑。
毒夹竹却凶凶恶恶地瞪着她,硬着声喝斥:“还傻站着?快去生火烧水,看看厨屋有没有吃的!若敢逃跑,仔细你的小命!”
她连忙奔出屋子,吓得一脸惨白。
绕至厨房,起灶生火,将水烧好,搜了一圈,米缸里所剩下的米已经不多了,只能熬粥。
好在来到后院,百样蔬菜倒都旺盛新鲜。
端上饭菜,又奉好茶水,窗间过马,已来到了午时。
她端着两碗薄粥退到一边,到底没忘了仍在沉潜打坐的少僧。
少僧被她唤醒后,随意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碗,很快将之喝了,既没道谢,也没说话,喝完又快速入定。
在他头顶的紫黛天女默然注视着一切,仍旧神秘的笑着。
另一边,那三个伤痕累累的人中,突然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抬头一看,正是那位长者。
长者叹罢,按着胡子,沉声道:“外头叵恶与那帮火神殿的人马战得正酣,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结果。”
“谁谁,谁叫那,那臭娘们专,专好多管闲事,活,活该!”窃尸人将碗筷扔在一边,痛快地大喝一声,只是他把一句话拆成四句话来说,实在有些费事,再大的声音,也增添不了这人的威猛,反倒只会显得罗唣。
毒夹竹将眉头皱得十分厉害,望了望窗外,啐了一口,且道:“输了才好,我虽然也痛恨魔道,可这时节,却只盼那尊叵菩萨死得越快越好!”
顿了一顿,忽而满面憧憬地望向天女相,声音放柔道:“望天女保佑,这一回要叫魔道割下她的狗头,刺透她的心肺才好!”
窃尸人阴恻恻地一笑,发问:“从,从前倒是从,从未听说过这号的,的人物呀?”
毒夹竹睇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丫头成名在寒境,这里是炎方,自然鲜少有人知其来历,她无门无派,专杀逃犯,见不平就抱打,被她盯上,绝无生还,真真将人逼得好苦。”
聂小鱼听见这些,心想:怪不得那位美人的外号叫叵菩萨了,她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确实不像个菩萨,但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的行径,又是个真菩萨。
“外,外面层层魔兵把守,依,依我之见,她只怕,怕是九死一生,生——了。”
长者道:“那是她不自量力,竟敢参与魔道和银翼门的较量,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说吧,捋着胡须,冷冷一笑之。
毒夹竹转首看向长者,有些疑惑地问说:“那个脸上戴着面具的高手,便是传说中银翼门的翼者吗?”
长者郑重其事地点了两下脑袋,“这个门派,实则刚刚成立不久,却收揽了一众高手,自成立以后,专门处处与魔道为敌。而且这一门行踪隐秘,关于组建者是谁,门内究竟有多少高手,帮门究竟建在何处,外人通通无一知悉,就连‘银翼门’三字,都是外边人随便叫的,他们究竟叫不叫这个名字,都还不一定。”
“叫银翼门,是因为他们面具上都刻着飞羽的标记吗?”毒夹竹又兴趣浓厚地问了一声。
“嗯。”长者沉沉地一点头。
毒夹竹喜笑开,且道:“李老前辈长目飞耳,果然消息百通。”
长者被她一夸,谦和地笑开,摆了摆手,慢慢道:“年纪大,总有些年纪大的好——”
窃尸人没等长者将自谦的话说完,把身子故意向前一倾,努力吸引起长者的注意。
他急着想要打听事情,越是着急,口条就越是磕磕巴巴,一通乱问,听得聂小鱼丈二和尚。
长者毕竟见多识广,虽然窃尸人一番话不成话、调不成调,他却也听懂了大半,用手按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安抚道:“你是想问我那些魔兵的来历吧?”
“是,是了,我,我看他们脸上都纹,纹着烈火的图腾。”
长者眯起眼睛,脸上一时流露出神秘的恐惧,顿了一顿,才道:“传说魔界共有七殿,其中一个为火神殿,火神殿下又分四营人马,今日来的这一营,若老夫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正是恃火营。”
“恃,恃火营?”
长者略作沉吟,方才悠悠道来:“我应当不会认错。虽然隔得甚远,可站在营旗边上那个只有左边耳朵的家伙,分明就是当初名躁一时的石泉老鬼——班金童。这位魔头可不是一般人物,火神殿中的高手,个个精修重阳重戾之法,惟独他一人,专研重阴重柔之道,不但能徒手降下百跬雪,还能一招冰封千步江。另有一点,他杀一人,必割其右耳留为纪念,可谓癫狂至极。”
毒夹竹听罢,冷冷抽了口气,将脸探向屋外,担心地喃喃道:“我等,怕是出不去了吧……”
窃尸人听见这话,豁然甩袖而起,脸色紫胀,负手踱个不休,由此可以看出,这人性子实在急躁得很。
踱了一会儿,他转过脸庞,望着其他两人,提议道:“在这坐着,也,也是等死,不,不如我们合力杀出去?”
长者冷冷地探了他一记,眼中的轻蔑虽是一闪而过,可还是被细心的聂小鱼抓个正着。
这二人虽说年纪相仿,遇事的心境与态度却是大为不同。
长者冲他摇摇头,闷声道:“附近全是魔兵,一个不好,反招其杀,不如再等等,等他们两败俱伤,或许也就散了。”
毒夹竹鼻子里一吭,却道:“如果是恃火营取胜,我等尚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叵恶……真巴不得她被碎尸万段才好!”
长者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眉头一蹙,不再多说。
三人飞快吃完了粥,开始打坐调息。
聂小鱼抬头望出窗洞,外头一片寂静,已经听不到任何战声,也不知叵恶到底是生是死。
一个不安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飞快地烟消云散,她望了望棺椁里的尸体,抿了一下嘴。
等三人彻底沉潜,聂小鱼才迈步上前,将歪倒一地的碗筷拾起。
凑到毒夹竹跟前时,蓦然腕间一紧,一抬头,对方眉耸如山,森冷冷地威胁她道:“丫头,出去望好风,否则仔细你这细皮嫩肉。”
这妇人声音带冲,眉目带煞,因为断了一只手,所以脾气越发暴戾。
聂小鱼哪有胆量反抗,急急地点了两下头,抽回手后,满脸害怕地奔了出去,连碗筷都来不及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