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又干涸的土地,忽而生出一张比深秋枯叶还要憔悴的脸庞,双眼突出,没任何光芒,嘴角最大限度地咧开后,竟吐出一个紧握的拳头,缓缓伸开,掌心中央没有裂纹,只有一只大眼,眼里带着过度凶残的光。
在那只厉眼的指引下,以土所铸的大手重重拍向手握破烂拂尘的书生。
悍斗中,书生始终气定神闲,纵然他所面对的这位奇士,已经用他的奇术将整个镇唤醒,让那条中间清晰,两旁濡苔的小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在这落雨的黄昏里。
一张吐手的人脸,显然不足以击败身手矫捷如电的书生,这逼使他的对手又同时召出另外三张人脸。
小爻从未见识过这样可怕的场面,私自将这认定成魔者修炼的顶峰,可谦师父竟然压着声叹惋:“还是要服老啊。”
小爻听得心头一震,担心起书生的安危。
与四个巨拳斡旋,这需要惊人的专注与反应能力,他的拂尘看似破烂,却能随他心意忽长忽短,抵御的能力绝不可小觑。
时间越拖越久,到最后,书生几乎完全陷进去了,与四周的尘粒融为一体,身体溶为战斗的一部分,使自身的存在,弥补了光有四只铁拳存在时的孤寂,从而使它们变得合情合理。
但过度的忘我,会创造盲区。
角落里,那双阴险至极的眼睛一直伺机而动。
正如谦师父所言,鬼士方还留有余力,衰老使之容颜不值一看,却令阴谋诡计填满了他的整颗脑袋。
身处局外的小爻,将偶然从鬼士方眼里一滑而过的邪冷捕捉得一清二楚,她胸口突然大起大伏,然后整个呼吸都乱了。
偷偷地,她开始蓄力,既想在危极关头助书生一臂之力,却又同时揭发事后会迎来谦师父的斥责。
没过多久,老奸巨滑之人终于动了手,一道不起眼的炁劲,像一只受尽夜色掩护的黑色蝙蝠,径直奔向书生面首,小爻抬手想要助力,却被震师父一把制住。
同一时间,一道银光闪动,震师父手里的一枚铁胆像一头披洒着日光的毒隼,伴随着震师父的威喝声,抢先冲向书生面首,书生分神一闪,避开了这道意料之外的攻击,同时让鬼士方的算计成了空。
小爻暗暗叫了一声好。
书生回过神来,看了一下震师父,鬼士方则嘿嘿一笑,眼角带着狡诈的尾韵与失手后的失望,接着轻轻一跺脚,便御风而去,四只世手瞬间失去力量支撑,转眼化作灰烬。
书生望着对手离去的方向,默然叹了口气,表情中既有懊丧又有挫败。
接着他收回拂尘,从高处飞下,稳当地落到小爻三人面前。
离开之前,这位衣装贫寒但目不斜视的书生,留下一张绿底朱字的咒符,赠给了震师父,并承诺只要点燃此符,便可救人一命。
目送书生背起停倚在大榉树下的箱笼悄然离开,最终匿于渐浓的夜露后,小爻主动替震师父找回落到草丛中的铁胆。
震师父偷偷将符纸塞到她手心里,并用郑重的目光提示她务必收好。
关于震师父的贸然插手,谦师父难免要啰嗦上两句,但震师父最大的优点与最大的缺点都是同一个,就是不说话,谦师父最后只能无奈地闭紧嘴巴,既意犹未尽又无可奈何。
小爻听人说起过,震师母是有名的大美人,因为震师父的酒后失言,自戕于一片大丽花丛,并在尸体上施下咒言,一旦被活人碰触,就要立刻化为灰烬,震师父当时不知情,准备将遗体抱出花丛,最后却连一根发丝都抓握不住。
此后,他不再多话,现如今,几乎不再开口。
关于震师母的事,谦师父支字未曾提过,只有偶然一次,他俩路过一片大丽花丛时,她曾听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寡言多吉,小爻是从那时明白的。
土地因为被连绵的雨水泡透,又软又滑,十分难行,路过下一处村落时,好歹让他们凑到了两匹鹿与一架车。
一段跋涉随之而来,倦意临身时,临江县要到了。
这座小县城因为盛产江珠,近十年来变得十分有名。
此处所产的江珠个头圆润,光泽美丽,顶好的那一部分每年都会被特别择出,送往奇远无比的中京城,供魙后、妃嫔、公主们与身份尊贵的官夫人佩戴,所以这个不算大的小县城还有个更为贴切的名称,贡珠县。
剔除必须上供的那一部分,剩下的散珠便是这里人真实的生计了。
阡陌小道坑坑洼洼,行商队伍或进或出,有些拥挤,往来之不畅,反倒增加了小爻的急切心情。
可惜鹿车刚刚踏过界碑,就遇上了闲事。
一个无形的强大法阵束缚着一个高大男子。
凭借天生的感知能力,小爻知道布下这个法阵的炼炁师绝非泛泛之辈,同样,受困于法阵中心的身形魁梧的男人也一定不简单。
法阵并不伤人,只是让人无力逃脱,那人百无聊赖,只是眉峰微蹙,寂静地盯着远处。
小爻望了他一眼,只见他以珠饰发,又以珠缀衣,腰间环着一条奇异少见的彩珠带,长眉大耳,脸圆唇满,像一樽弥勒似的,通身上下丝毫不见锐气。
谦师父突然咳嗽了一声,震师父收到讯号,立马停下车子。
三人落地时,一位年过半百的差役奔到了法阵前,喘着粗气禀告:“车员外勿急,已通知县丞去了。”
法阵内的车员外冷冷一笑,只道:“这是法阵,多少人力都没用。”
差役顿时脸色一慌,嗫嚅道:“那……那可如、如何是好?”
“烦请去往我府上一趟,通知七姨娘,她知道解法。”
小爻听到“七姨娘”时,眉峰曾不自然地耸动了一下。
“不必这般麻烦。”车员外声音未落,谦师父接过话。
小爻转头看向他,发现他的脸庞正在发光,弯曲的眼角里卷藏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算计。这种细节,只有与他十分亲近熟悉的人才知道,若在外人眼里,只会当他是一位气度不凡又相貌可亲,还乐善好施的老好人吧。
接着,谦师父冲车员外点了一下头,徐徐走到了法阵边,没费多大力气,就帮忙解除了禁锢。
车员外大眼一瞪,脸上充满了奇异与惊叹,拱手一揖后,笑着邀请他们三人到车府一聚。
比起谦师父的风度翩翩,眼前这位性情爽朗的大叔明显真诚得多。小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