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哦”了一声,埋首嘟囔道:“姑姑只习得几个字,我爹爹可以认下一整本书呢!祖母说等我长到十岁,也让我入塾习字,将来才能长成有用之材,但妹妹就不能,她也是女人,女人天生不配读书习字!”
“小年,外头蚊虫多,叫你爹燃一枝驱蚊香过来!”
桂香叫了一声,小年当即就跑了。
相视一眼,弟妹脸上不无尴尬,她却愁上加愁,望着睡熟的小侄女,暗暗叹了口气。
坐了好大一会儿,屋里总算吵停,阿娘步了出来,说阿爹已经烂醉,回不了家了。
作别之际,她从手臂上退下一对银镯子,先是递给桂香,却怎么都不肯收下,后来只好递给小弟,并交代他说:“回来得匆忙,实在没有准备,这对镯子你收好,是送给小年与丫头的,是我当姑姑的一份心意,别嫌寒碜就行。”
“收下吧,”阿娘在边上说,“银子保平安,两个孩子一人一个。”
弟弟带着醉意瞥了镯子一眼,点头收下,并没多说什么。
借着糊脸的月色,她扶着阿娘慢慢行在回家道上,半路见阿娘喘得实在太厉害,后半截路,是她背回爬完的。
“前几年没中风,上山下山还算自在,如今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半道上,阿娘说。
她抿了一下嘴,有些不忍地问:“啥时候中的风?”
阿娘叹了口气,“有两年了,那天夜里下着雨,你爹一直没回来,我恐怕他又跌到山沟里了,便拿着蓑衣去接他,下坡时脚底一滑,滚了好一截路,后脑嗑在石头棱上,血流了一片,再醒来,人就不中用了。”
她静静地沉沉地“嗯”了一声。
回到屋中,放下阿娘,坐下歇气。
阿娘倚着墙,眯着眼,继续唠叨:“眼也瞎了,嘴也歪了,脚也跛了,啥事都干不成,小年那时刚刚会爬,我想帮衬都帮衬不上,想想都是欠他们的,偏偏你弟弟人太老实了,起早贪黑的,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全给毛棘豆哄走了,一共六两银子啊……六两银啊……当初毛家小子说要合资建一个大农庄,说得有鼻子有眼,搭进去不少人的血汗钱,现在全成了打水漂,事情一直没个说法,该退的钱也没个着落,你爹这才心急啊……那个可恨的毛家小子,仗着有钱有势,为非作歹,我真是作梦都在诅咒他们一家,只盼蛇神菩萨开开眼,也作贱作贱这些恶霸……”
一定是太苦了,太想找个人说了,所以一说起来才没完没了,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冰茶,咽下浑身的汗味,这才缓过劲来。又陡又长又高的土坡,背着个人,怎么可能不累?
月光透进堂间,还算明亮,可里屋十分昏暗,非点灯不可,找了半天,摸到了一个油盏,盏子却是干的,顺嘴问了一声灯油在哪,阿娘道:“没有了,哎,我一个半瞎的人用不着光,夜了倒头就睡,天亮了就干活。你要是不习惯,我给你摸根蜡烛来,还是你弟弟成婚时攒下的物件呢。”
阿娘一边唠叨,一边四下翻找,果然摸出半截红烛。
豆大的光中,她扶着阿娘入屋睡觉,给阿娘退鞋时,阿娘才告诉她,大前年后山塌方,山泥挤进屋子,把她以前的房间埋了,今晚只能凑合着睡在这儿。
她听完,一时愕然,望着垂下来的发黄的帐子发愣。
阿娘拉了拉她的手,催促她道:“别干站着,快睡吧,你睡里边。我觉轻,还爱起夜。”
她麻木地点了两下头,这才退下外裳,包作一个枕头,脱去鞋袜后,爬过阿娘瘦弱的身板,匆匆躺好。
紧紧把自己缩成一条,以不挨着阿娘为界。
没过多久,阿娘轻鼾迭奏,稳稳地睡下了。
她却被四下充斥的古怪气味折磨得头皮发痒,烛光已灭,只有从木板缝隙中溜进来的月光提供了一丁点视物的光线,身处黑暗,久而久之,眼睛适应,也就能看得清了。
顶头处,蚊帐上全是灯油熏出来的大片油渍与大大小小的补丁,草席下铺的是根根分明的稻草,草席是漏的,稻草摸到人身上,搔得人四处发痒,只好又把当成枕头的外衫摊开,铺在身下垫着睡,总算舒坦一些。
阿娘确实觉轻,她每回折腾,阿娘的呼声都会中断,等她终于老实躺好,不再动弹,换阿娘碾转反侧,动作缓慢但十分沉重,整个床跟着一起吵闹,折磨得她根本无法入睡。
再加上阿娘身上有一股沤人的气味,是老人家长年不洗不浴的味道,臭味中还掺着点药腥,薰得她头昏脑胀,更加难以入眠。
身子是乏的,毕竟舟车劳顿,眼睛是累的,一闭上便不想睁开,可脑海里却天马行空,一万只蝴蝶飞过一片神秘的花园,一万个酒壶被摔碎在面前,身处银河,所有星星都是棋子,到处都是棋子落定的响声,又吵又闹的,谁能睡得踏实?
胡思乱想好久,感觉天都已经亮了,终于适应了蚊帐上的污迹与阿娘身上的味道,刚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正在扯她的袜子,一睁眼,居然是一只比猫还要大的老鼠,吓得她立马惊叫连连。
“啊嘘!啊嘘!”余光中,阿娘冲了进来,顺手从门边操起竹扫,一下掷到床上,同时谩骂有声,想以此吓跑老鼠。但毕竟眼神不好,竹扫没打中那物,反倒打中了她,老鼠被吓得溜下床,四脚翻动,速度飞快,她侧过脸看向房门,原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睡你的吧。”阿娘拿走竹扫时说,“一整晚动来动去的,想你也没睡好。”
“山老鼠好吓人!”她乖乖躺好,惊魂未定地说。
阿娘终于笑了,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偷吃竹笋的东西,会长的很,你别怕,不咬人的,一定是你身上太香了,才把它招来。”
她点点头,闭上眼,接续着上半截梦继续睡去。
安心睡到天大亮,醒来时粥已经熬好,桌上还摆了一盘下粥的青菜,称不上美味,但就是阿娘的味道。
草草吃完,匆匆洗碗。
站在灶台边时,耳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只怕又是老鼠,却没见到身影,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那老鼠立马自己跳到柴堆上,结果被利刺给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