悻悻然独自回家,爬上土坡,歘然听见家里传来小弟好大的吼骂声,怔了一下,停住脚步,随即又是盘子碗盏被人掷到地上的响动。
她飞快跑上坡,跃过两盆韭莲,奔进正堂,见阿娘正缩在里屋的门口隐忍地哭着。
四下已经烂作一摊,桌椅碗筷全部揭翻在地,小弟一身酒气,怒不可谒,站在这些废墟的正中央。匆匆瞥了她一眼后,他仍不改脸色,粗声质问阿娘:“成天省吃检用有何用?还不是逃不开他!当初我想买匹牲口拉磨,让你把钱拿出来,你死活咬着没有,如今全让他糟蹋了!值了?高兴了?”
阿娘抹了一把眼泪,表情痛苦地说道:“我哪知道你爹就连你二舅爷都能串通?一堆大老爷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介瞎子,真是人干得出来的事!”
直觉被验证。
砸东西的事果然是个幌子,阿爹只是缺酒钱了,才闹了这么大一黜。
可恨二舅爷不光是阿娘的亲戚,还是城中的父母官,居然与阿爹合伙干出这等混账事!
这当儿,她更恨阿爹了,更替阿娘不值,却不理解小弟的暴躁,阿娘轻信谎言,折的到底是自己的钱,小弟再生气,也没有摔锅砸碗的资格。
拾起竹扫,默默打扫,小弟终于不再罗唣,叹了口气,转身下山。
扶起桌子,扶起椅子,再扶起缩成一团的阿娘。
阿娘一把拉住她的手,“上阁楼去,旧橱柜里封着新的碗碟,添四副下来,也是你弟弟成婚时置办的。”费劲哽咽着说完,又嘤嘤哭了起来。
她摸黑踩着木梯上了楼,果然在旧橱柜里找到了垫着草纸的喜碗喜碟,但是灰迹很大,到处都是老鼠屎的味道。
翻了翻,除了新碗新碟,还有崭新的烛台与包得严严实实的桌布,全是喜宴时用过的物什,阿娘收捡得很用心。
从结婚到添丁,小弟的人生大事,她无一参与,想想不免有些惋惜。
拿好东西下楼,回到堂间,阿娘已经睡了。
洗完新碟新碗,放回桌上,一切轻手轻脚,离开时带上了门,拿起锄头,摸着右边的小路步入竹林,弯弯绕绕一程,行不远,来到了菜园。
离开荒城之前,菜园一直由她打理,一天两次,除了下雨,从不缺席。
阔别多年,这里已呈荒凉。
阿爹根本不会照看这些,阿娘又羸弱至此,这里自然无人打理。
菜园分三层,呈梯形,一梯比一梯小,越高越窄。
当年亲手种下的桔子、柚子、柿子与山梨,倒都还活着,并且都活得不错,一株野八月果的藤子静静攀着山梨,有些果子先熟,已经被雀鸟洗劫了一半。
她倚好锄具,将剩余的好果摘下,放在一旁,正式干起农活。
流经菜圃的水沟已经垮塌,但水流还在,稀稀拉拉流成片状,流了三层,不停被水冲刷的地方,长着厚重的绿苔,走上去随时有滑倒的危险。这些青苔足足占据了一半的田地。
踉踉跄路走过去,重新挖深原本的水沟,再筑土磊棱,将水导回沟渠,青苔上的水流才渐止。
青苔地泥土太湿太重,又太松垮,要先晾干才能翻,所以今日先不去理它。
退回干躁的地面,将长在阶壁与棱边的野草全部拔除干净,松好土,浇好水。
地里只栽了些蓊菜与蒜苗、香葱,因为长期不浇水,长势都差,惟独长在棱边的观音菜势头凶猛,紫亮的菜叶挤得互相晒不到太阳,嫩嫩的摘下一把,暗暗想,今晚可以多炒一盘菜了。
打理好菜园,又钻进竹林拾柴,约摸到了傍晚才回家,浑身热汗淋漓,心头却很痛快。
到家才发现,卖肉的邹大嫂正坐在堂间和阿娘有说有笑,阿娘拿出茶叶,沏在新碗里,桌上搁了个喜碟,里头摆的茶点,明显是邹大嫂带来的。
她一见到这人,便隐约感到没好事,但还是客气的笑了笑,主动唤了一声:“大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哟,总算回来了!才到家就到处忙活,真是勤快人闲不住啊!”邹大娘从椅子上一下蹿起,迎着她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借外头已经变红的光,毫不避讳地打量起她来。
一万只蚂蟥正蠕动着身子吸她的血,翠晴只感到浑身上下又痒又骚,在这份不善的打量中,感到一股由衷的恶心与难受。
“瞧你这身段,还没许人家吧?”邹大娘问。
她摇摇头。
邹大娘不单经营着肉摊,还是城里有名的媒婆,常借买卖之便留心牵线作媒之事,她在这等事上的用心,甚至远远超过了对自家生意的经营。
听完翠晴的答复,皱大娘肥大的脸上立马绽开了花,笑得像是这事已经十拿手稳。
她局促地朝阿娘望去,阿娘却在抿嘴偷笑,好像忘了她现在还是奴籍,不可以随意嫁人。
“记得你小时候又干又瘦的,并没有现在标致,这些年想必过得不错,主人家在哪儿?”
“在本质府。”她压着心绪说。
“哟!”邹大娘脸色一转,“那可远了,这次回来几天?”
“节庆过完就走。”
邹大娘更诧异了,叹气叹个不停,模样之心疼,她在自己家人脸上都不曾见过,过了一会儿,嚷嚷着:“怎么这样快?”
“离得远,路上费时。”
“主人家里是干什么的?”
“老爷在中京作官呢,只有老夫人与大少爷仍留在本质府。娘,大娘好不容易来一趟,家里没什么吃食,我到商街上买点熟菜,你们先喝着茶,我去去就来。”只怕再问就要漏馅,得赶紧走,她想。
凭邹大娘的见多识广,自然能看出她是不自在了,才急着寻个借口离开,赶忙拉住她的手说:“不忙,这会子我家媳妇只怕已经烧好饭菜,就等我回去用了,你且坐下歇歇。”转身又亲昵地对翠晴阿娘摇手作别:“下回再来看你,保重身体。”
阿娘起身,把人送到坡前,才慢悠悠折回家里。
翠晴舀了瓢水,搬了把椅子坐在晒场上歇气,望着山坡上那道招摇的身影一路晃晃悠悠,满肚子全是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