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的船楼顶处能将四周的景色一览无遗,将天河那种壮阔而又惊险的美丽尽收眼底。
一华服男子便站在顶楼的窗前,居高临下,无心美景,却盯着那杂乱松散的人群看。连那小孩落水时的情形,也被他看在眼里。
他身形一动不动,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就像甲板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此时另一人上了顶楼,朝男子说道:“大人,那孩子被救起来了。”
男子依旧看着窗外,头也不回,淡淡道:“知道,我都看到了。”
“那…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即使那大人看不到他的动作,他依然一丝不苟地弯腰请教道。
大人没有回答他,反是问道:“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都说…是河神显灵,救了那小孩。”
“我要的,是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是道听图说。”
“小的猜测…只能是河神显灵了。”
“我要的,也不是猜测,是确确实实的答案。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大人说话不愠不怒,平平淡淡。
然而那人听在耳中,却浑身发凉,终是如实答道:“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嘛…非要编个故事来骗我。你实话实说,我又不会杀了你。毕竟无能,也不是错。”大人带着笑意说道。
那人摸不清他的息怒,只能辩白道:“大人…小的可没有编故事,方才那水里钻出来一条大龙,将人给叼了上来,想必大人您也都看见了。除了河神显灵,小的想不出别的解释。”
“什么狗屁河神,干的不都是吞小孩,吃献祭的事情吗?哪会有如此闲心来救人。”大人不屑道。
那人一阵沉默,思索良久,才说道:“大人,这亵渎神灵的话可不能乱说。对我们这种以水为生,长年累月在天河水上航行的人来说,天河神君便是能庇佑我们平安的神灵。在外营生,所图的第一个是安稳,第二才是钱财,可不能不信这个邪。”
“好好,亵渎神灵的人是我,与你无关,要有报应,也该报在我身上。这样总行了吧?”
那人心想若是大船因你倾覆,累的是整船的人,如何与我无关?
嘴上还是说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大人摆了摆手,终于转过身来,坐下喝茶。
“看得我眼睛酸死了…”他揉了揉眼睛,又接着说道:“河神不会管闲事,这是实话。天河那么长,百姓落水而亡的事情每天要发生多少起?你的天河神君恐怕光是救人,就能忙死。别跟我说什么巧合,什么显灵,我只信我看到的。那,不是河神,一定是有高人出手了。”
大人顿了顿,又问道:“你一直在下面,看出什么没?”
“小的并有看到什么可疑之处,所以才当是河神显灵。不过…大人您在上面居高临下,该比小的看得看清楚才是。”
大人摇头道:“我光盯着一处看了,没太留意其他地方。”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那人又问道。
“这问题不好办呐…”大人忽然眉头紧锁,叹气道。
他手指微动,轻敲着茶杯,想了好一阵才说道:“先放过他们,船上有人爱管闲事,也不好动手。等到了地面上再说吧。”
“得令。”那人答道。
“咱们这船,在哪靠岸?”大人又问道。
“经观阳县,盈田,沧河甸,最后停在神仙渡。”
“行了,没你事了。”大人摆手道。
那人正要退下时,又听他叫道:“等等。”
“大人还有何吩咐?”
“若是有可能,找出那个爱管闲事的人。”大人说罢又朝他扇了扇手。
“是。”那人答应一声,躬身告退。
…
夜晚,苏异依靠在窗前,目光不时游离,在寻找还是等待着什么。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终见一只雀鸟飞来,停在他伸出的手指上,他才放下心来。
雀鸟在他手指上轻轻啄了两下,以示亲昵,随后才化作人形。
“哥哥这是在等芷鸢?”苏异先前担心芷鸢出了什么问题,精神一直紧绷着,现在心情放松下来,又开起了玩笑道:“是啊,你不在我睡不着,怕你出事。”
芷鸢有些欣喜于自己在苏异心中的地位,真挚道:“芷鸢以后一定不让哥哥担心。”
苏异知道她又较真了,摆了摆手道:“你这么晚才跟上来,是有什么发现吗?”
“有人在跟着哥哥。”芷鸢答道。
“跟着我?”苏异疑惑道。
“不能确定是跟着哥哥,还是跟着其他几位主母。”芷鸢答道。她见苏异一会和宋秋韵亲密,一会又和曦妃仙牵手,与殷楚楚的关系也是不清不楚的。没办法分辨几个女子与苏异的关系,干脆一股脑全叫主母了事。
苏异被这话吓了一大跳,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虽知芷鸢有些不谙世事,但这跨度太大,令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上次认了月无双当主母也就罢了,这次一下子把神女宫的三位都揽下了,若是被宋长老知道了,自己恐怕会死得很难看。
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怕越描越黑,苏异干脆便不解释了,打算让这事随风而去。
“那人现在就在船上?”苏异问道。
芷鸢点头道:“在长乐城,芷鸢便留意到了这个人。但城里人多,一张面孔经常出现,也不是什么奇事。那时芷鸢不敢确定,怕哥哥担心,便没有说。直到见他一路从长乐跟到白洑江,又跟到跃马渡上了船。方才芷鸢观察了那人一段时间,但他似乎很是警惕,看不出什么来。”
苏异略微思索,说道:“你不用管他了,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哥哥等了这么久,应该累了吧?让芷鸢陪你睡觉吧。”
让主人久等,这在等级制度森严的灵雀一族里面是绝不可取的。她虽然知道苏异不会怪罪于她,还是觉得内疚,想着弥补一些。
苏异知道她话里的本意,但出其不意来上这么一句,还是再度吓了他一跳,又令他心头莫名直跳,年轻气盛的血液翻涌,红了脖子。
芷鸢见他脸色不太对,又问道:“哥哥怎么了?不睡吗?”
“啊…睡,睡。”
正要躺下,苏异忽地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又坐直身子,拍了拍床褥,示意芷鸢坐下。
芷鸢一阵脸红,依言坐了下来,怯生生地问道:“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话说,你们灵雀一族有没有什么秘法能一直与主人保持沟通的?”
苏异还是有些担心,不过若是能时时和芷鸢保持联系,便能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芷鸢脸色更红,说道:“有,不过…会不会太快了些…”
“快?什么太快?”苏异满脸疑惑道。
“对了,哥哥还不知道…其实妖族都有这样的能力,称不上什么秘法。只需芷鸢分出一道神魂,寄生在哥哥的神识里即可。只要距离不是太远,芷鸢都能随时和哥哥沟通。只不过…只有足够亲近足够信任的两个妖族之间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神魂很有可能袭击神识,而神识也能将神魂消灭。这对寄生与被寄生者来说是两败俱伤的事情。所以即便是亲如母子,也未必会用到这种方法。”
“你是说,只有妖族才有这样的能力?”
芷鸢想了想,说道:“应该是的,或许是因为人类无法承受分离神魂的痛苦。”
“那让你分出一道神魂,对你也会有伤害?”
“会。”芷鸢说完又连忙解释道:“但伤害很小,可以忽略不计。况且能与哥哥的神识相通,芷鸢愿意受这点伤。”
苏异低头沉思起来,想到了自己神识里的那条时而烦人的龙魂。看来是厌顼是隐瞒了一些什么事情。
他万分确定南轩客不会害他,那便只能值厌顼在搞鬼了。
芷鸢见苏异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只道他是不愿与自己神魂相通,便自黯然道:“哥哥有所担忧也很正常,芷鸢一定会继续努力,早日取得哥哥的信任。”
“嗯?什么?”苏异回过神来,笑道,“你会错意了,我不是对你不够信任,只是我的神识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真的吗?”芷鸢心下稍安。“真的,等我将问题解决了,便让你住进我的神识。”
芷鸢郑重点头。
“现在你来为我护法吧,我要入梦修炼了。”
苏异说罢便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随即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又睁开眼,只见身边的芷鸢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他又坐了起来,问道:“那个…你们妖族平时是喜欢用本体,还是用人形?”
芷鸢发觉了问题所在,脸色又不自觉地发红起来。
苏异发现她渐渐便得爱脸红这一点也是越来越像曹灵媗,不禁看得出了神。
“其实并无什么区别,不过芷鸢很少变作人形,觉得十分新奇,便更喜欢人形多些罢了。哥哥,以后芷鸢陪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化作人形?”
这好像还是芷鸢头一次向自己提出要求,苏异心道。再仔细想想,她作为斥候,多数时间是以雀鸟的本体到处飞,确实没什么机会变作人形。
“当然可以,以后只要不暴露,你喜欢变作什么,就变作什么吧。”苏异说道。
“多谢哥哥。”芷鸢脸上难得现出除了平静之外的表情,充满了笑意。
神识的开境小世界中,苏异身形突兀地出现在峰顶。
没有见到厌顼。
“出来一下吧,有事和你谈。”
巨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说道:“什么事?”
“你留在我的神识里,有什么企图?”
“哦?你终于发现了。”
“这么说,你是承认你有所企图了?”苏异眉毛一挑,说道。
“确实。”厌顼大方承认道。
“为什么?”
“我不想一直待在龙神山,想出来看看。”
“那你都看到了?可以回去了吗?”
“那不行,我还没能出去,什么都没看到呢。所以接下来得和你搞好关系才行。”
厌顼的身影在空中晃悠,声音轻飘飘的。
“你需要经过我的同意,才能脱离我的神识而出?”苏异问道。
“并不是。简单点说,是需要你足够强大,才有能力将我放出去。”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没办法。”
“那还不是得经过我的同意?”
“要是这么说,你心里能舒服一点,那便算是吧。”
苏异发现这破龙有时说话不是一般的讨人厌。
“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南轩先生不可能会将你这个祸害给弄到我的神识里。”
“先生?你是说俞南舟吗?那家伙最不靠谱,他做出什么事来,你都不要觉得奇怪才好。”
“刚刚谁说过要和我搞好关系来着,你们妖族就是这样讨好人的?”
厌顼晃晃荡荡的身躯一滞,厌恶道:“不要把我和那些低贱的妖族相提并论。”
苏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厌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尴尬道:“险些忘了你是半妖之体。”
苏异冷笑道:“所以你是看中了我的妖体吧?先生的疏忽,我估摸着也是出在这一点上。”
“你猜得没错,问题就出在俞南舟身上。是他的疏忽,导致了我们神魂想通。”
“能不能别再东拉西扯了,爽快一点,解释一下不行吗?我不是那么不讲情面的人。你这龙虽然讨人厌,但本性不坏,你真的和我搞好关系了,放你出去也不是什么问题。”
“当真?可是我听说你们人类一无是处,狡诈最强。骗人之事,那是信手拈来。”
苏异又不说话了。
厌顼这才悻悻地开始解释道:“好吧好吧,其实问题出在‘五行化龙’。不过俞南舟也确实是疏忽了,当年将我的神魂带离龙神山,小觑了本龙的能耐,便是他最大的疏忽。”
苏异似乎发现了厌顼的弱点,对付他,惟沉默是最好办法。
“你和南轩先生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俞南舟啊,也就那样吧…你总是叫他先生先生的,我很不习惯。那家伙当不起先生这个称号。嗯…当不起。”
迎接厌顼的,是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