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彦缙也已经转过了身。
陪着太孙,一起看向在场的扬州士林清流们。
朱瞻基面带笑容,很是和煦的,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不用他们费尽心思的移动身子,想要入了太孙的眼。
孔彦缙似乎将将才看到这些人。
他的鼻子里,疑惑的发出嗯的疑惑声。
“太孙,这些是?”
“孔兄慎言,他们不是东西!”朱瞻基立马开口。
然后脸上浮出一抹尴尬,憨憨一笑,看向目露愤愤的老头子们。
“那什么……我以为孔兄……是在纠正……纠正!”
朱瞻基解释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前排的老家伙们才能隐隐约约的听到。
再次背锅的孔彦缙,心中一阵无奈。
却是不得不再次开口追问:“太孙,这些老先生是何时来到这里,他们要作甚?”
朱瞻基点点头,走到最前面的一个老家伙面前,手推在对方的后背上,面对着和孔彦缙:“老先生,本宫也不太清楚,要不你们来给孔兄解释一下,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就觉得自己的后背,此时是抵着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刀,随时都有可能扎进自己单薄的体内。
他不由侧目回头,看向那些数十年的老友们。
所有人,齐刷刷的后退了半步。
老先生脸色一冷,他是看清楚了,这些所谓老友,这时候是不打算搭救他了。
衍圣公这个时候,也已经靠近了过来。
虽然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但其身上自带的光环,让俯首儒学一辈子的老先生,不由的低下头。
他已经认定,只要自己不开口,所有的罪过,就和自己没有干系。
然而。
朱瞻基会让他们如意吗?
“孔兄,老先生们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不顾酷暑炎热,也要来官府前,为民请命的!老先生们已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却还衷心朝政百姓,实乃我等之楷模啊!”
朱瞻基一副好心模样,高声的替代了被自己抓住的老家伙解释起来。
后面,一众本来已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黄土都快要埋到脖子下的扬州士林清流们,一时间感慨万分。
太孙……
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坏的嘛~
孔彦缙好奇的看向众人,肯定的点点头:“诸位前辈,所为何事而来,若有意见大可署名写清,着人送来官府就是,何必要亲自跑这么一趟。”
署名?
这是要按着名单抓人啊?
“孔兄,事情是这样的……”
朱瞻基不给这些所谓扬州士林清流们机会,他拖长了尾音,挑眉开口接着说明。
“今日,江都城中有些许流言蜚语,似是证据凿凿的声称,两淮巡盐御史万高,在亡妻葬礼期间,与妻妹苟合,有违人伦道德。更借官府威势,强迫妻妹委身与他。
老先生们忠肝义胆,眼看多年教化之功,如今将要功亏一篑,所以这才特意走了这么一趟,要将万高此等斯文败类,赶出两淮!”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随着朱瞻基将事情说明,在场加起来,只怕已经万岁有余的扬州士林清流们,齐齐的心中一震。
果然。
随着朱瞻基解释完,一旁的衍圣公,整张脸瞬间拉了下来,一片阴沉。
孔彦缙重重冷哼,少年人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他昂首抬头,环视扫过在场的扬州士林清流们。
“尔等读书人,如今竟也听信谣言了?污秽君子名声,毁人前途?”衍圣公的语气,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天气,冰冷刺骨,让人不寒而栗。
不明是非,攻讦他人。
非读书人所为。
孔彦缙一番简短的话,却是将这件事,给定到了最为恶劣的事件里去。
万高的名声能不能坏掉,已经在其次了。
如今,是要抱住自己的士林名声,最是最要紧的地方。
有人忍不住了,不得不开口解释:“回衍圣公,此事……此事我等也是骤然听闻……”
这人说的竟然是结结巴巴的,不复往日对那圣人典籍,倒背如流的风范。
有更老的人,不满的拉开这六七十岁的无能后生。
“衍圣公,对于两淮巡盐御史万高之谣言,我等亦是不久之前得知。然而万御史执掌两淮盐务监察之权,乃是要紧所在。我等不愿朝廷体面丢失,亦不愿坐视城中谣言四起。如此,我等才不约而同,来到此地,想要请府尊大人,查清此事,还扬州一个真相。”
第一,我们刚刚知道这件事,所以不可能辨别真假。
第二,两淮巡盐御史的位子很重要,朝廷的脸面更重要,所以我们是为了维护万高和朝廷的体面的。
第三,我们事先可没有串联,不过是因为我们有一颗爱国之心,所以才会心意相通,不约而同的齐聚扬州府衙门前。
第四,我们是要官府查清真相,断无要借此整治万高的意思。
文化人!
知识就是力量。
原本人赃俱获的犯案现场,被这位只剩下一张嘴巴没有被黄土覆盖的老人,短短几句话,就给推卸的一干二净。
对方解释推脱的很潇洒。
就连孔彦缙,也不由的眼神似有似无的看了太孙一样。
朱瞻基默默点头。
孔彦缙当即冷哼一声。
“尔等无知!”
这话,孔彦缙说的很大声,他显得格外的愤怒,以及失望的表情。
“些许谣言,尔等不先辨别真假,便信以为真,如此行径,与造谣者有何区别?今日你们能因为一则涉及两淮巡盐御史万高的谣言,就堵在官府门前。
明日,你们是不是就会因为朝廷的谣言,就去堵应天城的城门。
若是有陛下的谣言发出,你们是不是还要逼着陛下下罪己诏啊?”
孔彦缙面目冰冷阴沉,猛的甩起衣袖:“荒唐!无知!”
尽管孔彦缙年轻。
但他就是能这般直白的说话,还能让在场的这些扬州士林清流们,不敢有任何反驳的言语。
他再次开口陈述。
“万大人,自有进学,寒来暑往,十数年俯首圣贤书。他洁身自好,不与奸邪交往,持身中正,自有浩然之气。
万大人续弦妻妹之事,我家亦知实情,今日便与你们知晓。万大人老妻逝世,万大人接连月余以泪度日,妻妹因悲痛而卧病在床半月。
未及,那妻妹不忍万大人独身一人,抚养儿女,在家中以死相逼,要添为续弦,服侍万大人,养育长姐血脉!”
孔彦缙说的很是动容,双目翻红:“万大人无可奈何,这才将妻妹续弦回家。试问,万大人有何过错?他显示我儒家博爱之心,挽回妻妹生命,又有何过错?”
谣言和圣人世家的话,哪个更有可信度和说服力?
孔彦缙身为当代衍圣公,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万高背书。
这些扬州士林清流,谁也不敢反驳半句。
一旁的朱瞻基,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也是为难了孔彦缙,连博爱的头衔,都按在了万高的头上。
他松开了,整个后背湿透了的老先生。
拉着孔彦缙的手,带着对方一起,重新走到了扬州府衙门前台阶上。
有关万高的谣言,现在是被击破了。
但是,眼前这些人的政治问题,却还需要好好的清算一二。
朱瞻基在松手之极,轻轻用力一握。
然后,便抱着手,笔直的站在原地,目光微微下沉。
背锅侠。
工具人。
衍圣公。
孔彦缙心中再次无奈长叹,脸上则是带着老师看坏学生的表情,看着满大街的扬州士林清流。
“尔等身为儒家弟子,当以教化百姓为要,却枉顾圣贤教导,听信谣言。两淮巡盐御史万高,一心为民,忠心朝廷,善待家人,我欲向朝廷推举其为士林之表率。
尔等若有心,可为其扬名,拨乱反正,以正视听,如此才不枉圣人之教诲。”
这话并不是孔彦缙说的。
而是太孙朱瞻基说的。
话,不过是从孔彦缙的嘴里,转达出来了而已。
孔彦缙说完最后这句话,他来江都城的作用,也就彻底的完成了。
朱瞻基在孔彦缙说完之后,则是抬起头,他亦是平静的望着眼前的这些所谓清流们。
他从一开始,就想要这些,怎么攻讦他人的,就怎么给原样返还回来。
你们既然敢骂万高有辱斯文,不知人伦道德。
好!
那你们就去,去将万高给推到士林表率的位子上!
砍头。
是一件最没有效果的惩罚方式。
你都将人家的头砍了,对方大不了当时疼一下,等到人头落地,人家还知道个屁的痛苦。
活着。
有时候,才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情。
从肉体上消灭对手,虽然直接有效,但却更加的粗暴无趣。
而从精神上摧毁对手,则效果更佳。
当然,若现在站在眼前的,是九边外那些北元余孽,或是屡屡贼心不死犯边的倭寇,朱瞻基会首选,直接从肉体上消灭对方。
因为那些……那些东西,杀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时间,已经留给在场扬州士林清流们很多了。
现在该是他们做出决定的时刻了。
从扬州府衙里,走出一名小吏,手拿着一份文书。
小吏先是走到知府邓永新面前,凑在耳边小声的说着些什么。
邓永新,先是看了街上的清流们一眼,然后又默默的看向一旁的衍圣公,最后示意小吏去找衍圣公。
衙门前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遮掩。
所以,清流们看得很清楚。
小吏手中的那份文书,被送到了衍圣公孔彦缙的手上。
孔彦缙微微一抖,上端的纸张向外翻卷,露出一个个三两一组的大字。
那是人名!
只见孔彦缙扫了一眼文书,然后便抬头,仔细的在街上的清流人群中辨别观察着。
好家伙!
这是真的要按照名单抓人了?
清流们急了。
再不多做思考,纷纷开口表态。
“吾等受小人蛊惑,听信谣言,险些铸下大错!吾悔已……”
“若非衍圣公,老夫还不曾知晓,万大人乃是那般博爱仁义,老夫错了!”
“吾等身为儒家弟子,自当教化百姓,向上明辨,责无旁贷。”
“自今日起,吾家将时时宣扬万大人之高风亮节,吾见万大人,执弟子礼!”
“查!吾请扬州知府,查清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散播谣言,陷害朝廷忠良!查出此人,必以严惩!”
“……”
一时间,街上的清流们纷纷表明态度。
似乎是眨眼间,就化身成为正义的化身,要为万高拨乱反正。
台阶上。
孔彦缙小心的看了身前的同龄人。
年轻的衍圣公心中清楚,他的作用彻底结束了,现在要这位同样年轻的皇太孙,做出最终的决定了。
扬州整个士林的体面,在今日荡然无存,一扫而空。
他们不但不能继续攻击万高,还要为其扬名。
这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可能是被剥夺功名仕途,更加严重的惩罚了。
若是在朝堂里,被剥夺功名仕途,可能在士林上会立马收获无数的好名声,说不得过些年就有了起复的机会。
但士林里的名声没了,则功名仕途,才是真正的彻底没了。
街上很是吵闹杂乱,如同闹市里的集会一样。
朱瞻基不得不抬起双手下压。
只到场面逐渐安静下来之后,他才开口:“若无孔兄,本宫只怕也不能得知真相。今日诸位老先生辨明是非,又许下诸多承诺,本宫很欣慰。只是眼下,酷暑难耐,诸位老先生还是快些回家,驱逐暑气,歇息修养。”
这是现在赶人了。
也从侧面说明,朱瞻基已经没有了,接着折腾这些一个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的心思了。
……
饱受精神摧残的扬州清流们,回家了。
朱瞻基也带着刚到江都,连口水都没有喝的衍圣公孔彦缙,进到了扬州府衙后面。
那座,总是没有人相中的宅院里。
陪客的,还有扬州知府邓永新。
他的态度很是殷勤恭敬。
按照邓永新的想法,如今大明朝少年人里,谁最尊贵。
那自然是皇太孙。
除此之外,第二尊贵的少年人,就是现在近前眼前的圣人世家血脉,当代衍圣公孔彦缙。
他的仕途归皇太孙管。
他的儒名归衍圣公管。
还好,这两人对他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是同属一个阵型。
邓永新甚至觉得,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成为扬州,乃至两淮地界的扛把子了。
“京中的旬报,如今已经步入正轨,天下各省,地方州府,也基本覆盖。太孙,可以放心了。”孔彦缙狂吞一杯茶后,做起了述职报告。
朱瞻基似笑非笑,点点头:“有劳孔兄了,旬报任需孔兄主持。旁人……我信不过!”
孔彦缙的脸上流露着尴尬,他连连摇头:“太孙抬爱,朝绅比您还要年少,太孙唤朝绅的字即可。”
他没有再提旬报的事情,因为他知道,至少目前来看,他是不可能从旬报上抽出身来了。
朱瞻基从善如流:“朝绅,旬报很重要,这一点你应当清楚。我非是要做一家之言,也非是要用来打压异己的。”
他在做说明,对于大明旬报的定位。
孔彦缙点头。
邓永新在一旁默默的听着,扬州离应天很近,只需要两三日,当期的旬报就能拿到手上。
从一开始到现在,除了推行白话这件事,大明旬报是站在支持的位置上。余下的,朝中其他的事情,从来不见有什么偏颇的地方。
朱瞻基继续说:“推白话,其实也是按照圣人教导,要教化万民。百姓穷苦,他们听不懂文人雅士的高尚之言,也只有白话他们才能听得懂。
圣人说有教无类,我觉得还要再加一条。”
涉及圣人言论,孔彦缙不由的抬起头,看向朱瞻基。
圣人是天下人的圣人,但却是他家的老祖宗。
朱瞻基拍拍对方的肩膀,示意对方冷静:“因材施教!这就是我想加的。”
“因材施教……”孔彦缙轻声念着,陷入沉思。
朱瞻基微笑,看向一旁的邓永新:“邓大人可知何意?”
不要在领导面前,让自己看起来很聪明。
邓永新摇头,表示不知。
朱瞻基没有恼怒,笑着说:“圣人有教无类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的教导,不因其是什么身份而有所偏颇。
这是需要肯定的,教育该是一件公平的事情。
而我要加因材施教。
则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条件,从儒童走到两榜题名。这个天下,九成九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黎民百姓。
他们听不懂文绉绉的话,他们也没有条件认识多少字。所以对他们的教化,要怎么做?要从他们出发,说他们能听懂的话,做他们能看懂的事。
如此,则教化之功完成。推行白话,便是为此而生。”
因材施教。
这话是早就准备好,要对年轻的衍圣公说的。
还有一句话,是要对官员们说的,只不过眼下朱瞻基并没有找到机会。
孔彦缙听得有些迷糊,短时间内消化不全,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朱瞻基也不急,再拍对方的肩膀:“旬报,要公正,等朝绅回京,可针对朝廷里的政策,邀请各方官员撰稿,让他们都各抒起见。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在做什么事情,让天下人也议论议论,对朝廷里的政策,是个怎样的意见。”
孔彦缙还沉浸在因材施教里,含含糊糊的点着头。
是个钻研型的学者。
朱瞻基很满意,年轻的衍圣公是这样的状态。
似乎,连心情都变得更好了一些。
他不由起身开口:“旬报如今搬进了应天城,但是朝绅平日无事,可以多去城外皇庄,那里才是日月堂的核心所在。多去看看,多去听听。
圣人也说过,一家之言,姑妄论之,不足为训。
日月堂里,有很多精彩的学说论点,乘着年轻多看看,未尝不是件好事。”
乘着衍圣公年轻,让衍圣公带着家族中懂事的人投身革……
呸!
让年轻的衍圣公,及其身后的家族,与皇家更加亲近!
说不定,也是一件从未走过的路子。
年轻人总是不稳定的。
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并没有真正的成型。
即使是已经成型的观念,也能通过种种手段扭转过来。
身为天下文人表率的圣人世家传人,难道就不能称为拥护……
拥护大明皇室的人吗?
没有什么,是比从内部瓦解,更加恐怖的事情。
当圣人世家,开始和人将科学的时候……
球长可做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