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望着远去的凤凰,好美好美,这让他想起了与懿泽新婚时同游雾灵山,山上的大石壁曾经投射出懿泽的影子,就是一只凤凰的影子。但他那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那就是真正的懿泽。
琅玦推了推永琪,问:“五哥,怎么办呢?”
永琪仿佛如梦初醒,问:“什么怎么办?”
琅玦嘟囔道:“五嫂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好陌生啊!她对你,好像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而且,我真的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五嫂?”
“她……她不是已经答应回去了吗?”永琪脑袋懵懵的,他觉得,此行好像已经达到目的了,也好像没有给事情带来任何改变。
琅玦满脸的担忧,强调一般的提醒道:“她是答应了,但她答应的是继续做荣王妃,是为了她的使命,而不是为了你啊!她今天说话的样子,可不像是在说气话!”
永琪稍稍露出一点笑意,却是皮笑肉不笑,他的目光中仍带有一缕希望的曙光,道:“我知道她现在回去不是为了我,但只要她能留在我身边,未来某一天就还有可能会是为了我。”
琅玦惆怅的看着永琪,她不敢说出打击他的话,心里却不能不害怕,她害怕永琪的这个期待,永远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永琪一脸的迷茫,他们现在好像已经彻底无事可做了,剩下的只有打道回府了。
三人各自牵着自己的马,步行穿过了走婚桥,下桥后又骑上马,原路返回,不言不语的走了很久。走着走着,琅玦的马越来越慢,总是差点掉队。
永琪回头望着琅玦,问:“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停下来吃点东西?”
琅玦点点头。
他们于是下马,永琪从包裹中拿出方才在镇上买的点心,分给琅玦和福灵安食用,三个人都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琅玦吃着点心,眼眶里渐渐湿润了,忙眨巴眨巴眼睛,不让泪水流出。
吃完了点心,永琪又收拾东西,准备上马继续赶路,福灵安将行礼箱子架在马背上,也解开了缰绳。琅玦却依然坐在石头上发呆,一动不动。
永琪喊道:“琅玦,不要休息的太久,福灵安是请假出来的,总兵府还有很多公务等着他呢!”
琅玦抬起头,呆呆的问:“五哥,到总兵府之后,我们两个是不是就该动身回京城了?”
永琪知道琅玦一定是舍不得离开云南的,但他们不能遥遥无期的滞留在此,他只好劝道:“你要明白,我们不属于这里,迟早是要回去的。”
“也许你是期待回去的,因为五嫂说,等你回到京城的时候,她也会在那。可是我呢?”琅玦说着,眼泪忍不住落下,又说:“我刚才在想,京城等待我的是什么呢?我来这里的事大约早就满城皆知了,福隆安应该气了个半死,敏敏说不定恨不得掐死我,丰绅济伦长大之后,也会以有我这样的额娘为耻。我为什么还要回去?我回去了,也许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最想见的那个人了……”
永琪不知道怎么回应琅玦这番话,这几天琅玦的心里有多少开心、多少期待,回去应该就有多少痛心、多少绝望。离开她最念念不舍的爱人,回去接受世俗给与的惩罚,她应该用一种怎样的心情去面对?
福灵安站在马前,面朝远方。他听得见琅玦的言语,却不能面对琅玦这样的神情,也无法回应他们的任何一句话,无视琅玦的感情是他唯一能做的。
永琪无奈安慰琅玦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们生在皇室,受到的束缚更多,为了来这一趟,我们差点闯下滔天大祸。在京城时,你对我说只是想来见他一面,来了之后,你见的已经不止是一面,这已经很难得了,琅玦,你不能再放肆自己了。”
琅玦咬着嘴唇,只好收起了眼泪,勉强努嘴,向永琪说:“五哥,我可不可以再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永琪问:“什么?”
琅玦道:“我听说这里晚上常常有篝火晚会,青年男女会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好想看一看。现在离天黑也不是很久了,我们能不能留下来看篝火晚会,明天一早再赶路?我保证接下来都不会再耽误时间,故意逗留了!”
永琪点点头,笑道:“好吧!那我们去找找哪里有篝火晚会。”
在接受人生可预知的灾难之前,最后的狂欢或许是一种最好的宣泄方式。
他们找到了有篝火晚会的地方,在一个庄园里,几十个男男女女围着一团燃烧正旺的篝火,手拉手一起跳舞,他们嘴里都唱着歌,虽然曲调不是特别整齐一致,但还是美极了。在一旁还有用乐器伴奏的几个人,每个人都神采奕奕,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他们……他们竟然不分男女,都手拉着手……”琅玦自言自语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在她那个礼教森严的皇城,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事。
因为不相识,永琪和琅玦都不好意思离那些跳舞的人太近,幸而这里四面空旷,站稍微远些也是一样看得清的。福灵安站在永琪和琅玦身后几步的地方,他的职责,仍然是做好一个护卫。
垫着脚看了半天,永琪感到有点审美疲劳了,琅玦却还乐此不疲。永琪招呼着福灵安,往后走了一段距离,坐在拴马的树下休息。
永琪问:“有件事情,我还是不太想的明白,你常在外走动,见识比我多,你说,观保的长女懿泽,和我们今天见到的格姆女神,是同一个人吗?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我娶的到底是谁啊?如果是同一个人,她明明活着,为什么说我碰到的是一具尸体,还有,她身上真的好凉!”
福灵安答道:“臣看经书上讲的意思,人是魂魄附着肉体的存在,一旦魂魄离体,肉身便会死去,而魂魄可以投胎转世,再附着在新的肉体身上,便是新的开始。”
永琪听了,顿时胆战心惊,慌张的问:“照你这么说,我的妻子懿泽真的已经死了吗?”
福灵安道:“对于凡人来说,投胎转世,换了身份,的确不应该算作同一个人。但臣早年游历时,也曾听一个道人说过,神与人是不同的。凡人投胎,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对前世之事不会有丝毫的记忆,转世后才会完全是另一个人,而且一定会以婴孩的方式来到人间。神仙如果犯了错,被打下凡间,或自愿来人间历劫,也会以凡人的身份来到人间,到人间后,或有记忆,或无记忆,或是婴孩,或不是婴孩,或会衰老,或青春永驻,不可一概而论,要根据自身的发愿或指定的劫数来区别对待。因为神仙的寿命比凡人要长很多,所以只要元神不灭,离开凡人的躯体后,他们仍然能回归本身,恢复原来的身份,凡间生活就算他漫长神仙寿命中的一小段,这样看,就还算是同一个人。福晋显然是自愿来人间,虽然从婴孩开始人生,却有前世记忆,如今又恢复了她原来神的身份。但不合乎常理的是,她仍然占据着作为凡人的肉身,她说是因为腹中有一胎儿。微臣料想,这胎儿是福晋作为凡人时怀上的,且孩子的父亲也是凡人,那胎儿的生存方式应该以凡人论处。如果福晋的身体是一具尸身,没有体温,胎儿岂能活?”
永琪也深感诧异,道:“确实不合理,她眼睛能眨,嘴能说话,腹中还能滋养胎儿,怎么可能是一具尸身?”
福灵安道:“臣以为,魂魄彻底离开肉体,人才算真的死了。福晋的魂魄仍然附着在肉体上,何以言死?至于体温,恐怕只是吓唬王爷的障眼法。她既为神,施展这点法术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那就是说,她还活着!”永琪又感到一阵欣喜,只要懿泽还是懿泽,他就仍然有信心挽回他们的曾经。
篝火晚会上的男男女女,时而唱歌跳舞,时而把酒言欢,他们在一处恣情谈笑,毫不拘束。
琅玦在一旁观望了许久,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她几次想要鼓起勇气加入他们,却还是迈不开脚步。除了因为不认识、怕尴尬之外,她也深受自己多年来所奉行的传统礼教约束着,不敢轻易在陌生男子面前露面或搭话,更不可能向他们那样不分男女的手拉手。如果她敢和这些人一起跳舞,恐怕连永琪都是要来阻拦的。
晚会进行了很长时间,篝火没有方才那么旺了,有些人相互道别,各自还家休息,一簇一簇的离开,庄园里的人越来越少。琅玦却还在那垫着脚看。
后来,那几个奏乐的小伙子坐在了篝火旁的一个角落里,又重新奏乐,其中一个伴随着乐声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练习。琅玦很好奇,因为方才他们奏乐都是欢快的,这个曲子却有那么点忧伤。她蹑手蹑脚的走近了一点,又仔细听了一会,果然悠扬的歌声重带着点点伤感,的确与刚才不同。
“嗨……”琅玦不知为何,自己竟然已经主动跟他们打了招呼,当眼前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她时,她感到无比的尴尬和难为情,不知该怎么往下继续。
幸而摩梭人还是十分热情好客的,音乐停住了,唱歌的小伙子问:“你有事吗?”
“我……我是想说,你唱的真好!”琅玦笑的很不自然。
“谢谢!你是外乡人吧?”
琅玦点点头,问:“这首歌,是你写的吗?”
另一个打手拍鼓的小伙子凑过来说:“他才不会写呢!他连字都不认识!”
琅玦赞道:“这个曲子好极了,词好凄美。”
唱歌的小伙笑道:“这首歌是我在别处听来的,是一个女子因为思念她的心上人而写了这歌,她的心上人从军去打缅甸,再也没回来,她很难过,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但总盼着他还能回来!”
“原来如此……”琅玦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怀,情不自禁的问:“我……我能不能请你们挪一挪位置,到那边,把你们方才的奏乐声和歌声再表演一遍?”
“为什么?”几个小伙子都对琅玦这个要求感到有点奇怪。
“我……我曾经为一个人学了跳舞,可是好巧,几年了,我却每次都没有机会跳给他看,他甚至……甚至不知道我会跳舞。后来他也从军了,我为了见他一面,从北方千里迢迢来到云南,明天……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看到你们跳舞,我也好想为他跳一支舞。但没有奏乐的舞很乏味,我想让你们给我伴奏,可以吗?”琅玦说着,声音几乎颤抖着,也不敢抬头看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太紧张,还是太伤情。
唱歌的小伙子问:“既然这么放不下他,为什么要走呢?何不为他留下?”
“如果能留下……此生夫复何求?”琅玦说着,潸然泪下。
“山外面的人很奇怪!他们总有很多不得不!”几个小伙子感慨着,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的拿着自己的乐器站了起来,问:“你要我们去的地方在哪?”
琅玦没想到他们答应的这么爽快,一时间悲喜交加,忙抿掉了眼泪,带着他们几个来到了永琪和福灵安面前。
永琪和福灵安正在探讨神与人的不同,没太注意琅玦在做什么。
琅玦突然站在福灵安面前,大喊一声:“福灵安!”
福灵安吃了一惊,他看着琅玦,因为她身后有几个陌生人,他不敢称“公主”,也不敢行礼,只是站了起来。
琅玦心跳加速,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将生平所有的勇气都鼓足了,大胆的对福灵安说:“我要跳舞给你看,你非看不可,你就当这是命令吧!”
说罢,琅玦后退几步,原地起舞。
那还是她跟胡嫱学的一支舞,在乾隆陪香妃游江南的路上。
那时福灵安旧伤复发,她刚认识福灵安还没多久,充满了对爱情和幸福的渴望,她说练好这支舞,等福灵安康复之后就跳给他看。她曾经幻想着在杭州沁芳园与福灵安夜里约会,跳舞给他看,可惜他没能成功赴约。后来的后来,他们之间便有了这一层兄长与弟媳的关系,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机会。
几个摩梭的小伙子盘腿坐在一侧,奏乐唱起了歌,福灵安听出了歌词的内容:
雁南飞,不知何日归!
雁叫声声悲,远去不闻故人泪!
酒一杯,土一柸,
来年垄中难相随。
冬去春回,人未回,
盼归,
闺中阿妹,莫把心揉碎!
词句已是悲切,婉转凄凉的曲子,更让人黯然神伤。琅玦舞着,回顾起南巡种种,她似乎看到在沁芳园中,守候在大石壁后的自己,寒风凛冽,满怀期待。如果那天福灵安来赴约,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还有私闯学士府的那个夜晚,如果琅玦早点找到福灵安的所在,如果她没有被敏敏碰到,如果他们单独聊的时间可以多一点点,他们的结局又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如果,没有如果。
曲调声声入耳,哀婉凄绝。福灵安不敢不看,无法不听,一滴泪水从他的脸颊流下,悄无声息的滴在了地上。
曲罢舞停,几个奏乐人叹气连连,辞别琅玦归家去。
“能看到你的眼泪,我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琅玦走到了福灵安面前,试图伸手抿掉他的眼泪。
福灵安却把脸转向一侧。
永琪站在一旁,久久无言。
后来,福灵安又找来不少柴火,在这里生火,准备就地安歇。因为这里离返回的山路不远,明日一早便可直接翻山赶路,再去别处借宿显得太折腾,也就随便凑合休息了。
永琪先安顿了琅玦在火堆的一侧躺下,待琅玦睡着,他又到火堆的另一侧与福灵安同坐,福灵安正借着火光看书。
永琪问:“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还会替福隆安做媒,让琅玦成为你的弟媳吗?”
福灵安拱手向永琪回道:“请王爷不要问臣不存在的问题,臣无法回答。”
琅玦并没有睡着,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听着福灵安的话。
永琪点点头,又说:“好吧,那就不说琅玦,就说你。你也还年轻,为何不续弦呢?嫂夫人都去了这么多年了,你也算对得起她了,难道还真打算光棍一辈子?”
福灵安笑道:“谢王爷关怀,如臣这般的人,都是时刻准备着马革裹尸,即便侥幸存活,居家过日子的时间也寥寥无几,又何必耽误人家姑娘?”
永琪听了,心里很难受,他望着福灵安,深情的说:“你可以不做这样的人!我也不想你做这样的人!”
“除非天下从此太平,再无战乱,一个合格的士兵只会前进,永远难不可能倒退,更何况一个将军?”福灵安也望着永琪,又笑道:“王爷不须担心微臣,更该担忧自己。虽然王爷出入常在护卫当中,却未必比臣安全,自当保重。”
永琪没有什么强大的理由去劝说福灵安,他也知道京城那个是非之地并不安全,只是怀着惜别之意,轻声叹道:“但愿我们还有再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