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泽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救了太后,但此刻看到瑛麟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犹如刀板上待切的鱼肉,也实非她本意。她不确定乾隆的到来是会对瑛麟有利还是更加不利,但永琪如果赶到,一定会尽力制止各种可能的悲剧发生。
于是懿泽将瑛麟登舟后、船上所发生的事编织成一段梦境,塞入沉睡的永琪梦中,然后她又继续回到皇后船上,观察事情的进展。
梦中的时间概念往往很模糊,在真实世界中仅仅一瞬间的功夫,梦境却已经经历多时。永琪梦中看到了瑛麟向皇后陈述病情、被皇后赐毒药、挟持太后的情境,直到看到瑛麟欲杀太后、却被侍卫的剑锋卡在地上不能动弹,永琪猛然感到一阵惊吓,从梦中醒来。
这时坐在永琪身旁的人是琅玦,她看到永琪原先还睡得好好的,突然却有些不安稳的样子,到最后突然坐起,脸上写满了恐惧。
琅玦呆呆的问:“五哥,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瑛麟呢?瑛麟在哪里?”永琪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遍,并没有看到瑛麟的影子。
琅玦答道:“我过来的时候就没见她,好像听见丫鬟们说是被皇额娘召到船上去了。”
“皇额娘的船上?”永琪大惊失色,那不正是他方才梦中的场景吗?他还没想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但他要做的必须是尽快赶到皇后的船上去,阻止可能的悲剧发生。
永琪立刻下床穿上了鞋子、披上外衣就要往外走。
琅玦脑袋有点凌乱,不知道永琪是什么意思,见永琪慌张外出,忙劝道:“今天天气不好,外面有风,不适合你带病出门……”
永琪就好像没有听到琅玦的话一样,已经跑出门去。琅玦只好赶紧追上永琪,一路小跑的尾随着。
且说在皇后的船上,闻说乾隆驾到后,皇后、庆贵妃、容嫔、宁常在等忙出门相迎。她们刚走到船舱门口,看到乾隆已经带着令贵妃进来,于是后妃们彼此按位份相互见了礼。
跟随乾隆护驾前来的侍卫都守在船舱外,其中包括福隆安和札兰泰。
乾隆不说“免礼”,也没有向太后见礼,脸上反而带着些不悦的神色,环视船舱内一周,淡淡的问了句:“皇后要开家宴,怎么不请朕和令贵妃呢?莫不是怕搅黄你的好事?”
皇后并未曾请过庆贵妃、容嫔、宁常在,自然也就谈不上请令贵妃,听乾隆这口气,显然已经知道一些不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通风报信的人,必然是令贵妃无疑。
皇后的态度也带着些不忿,如乾隆的语气一样淡淡的,应声道:“臣妾还正纳闷,诸位妹妹听说臣妾这里探讨永琪病情,都赶过来关心,怎么令贵妃姗姗来迟,原来是‘告状’去了!”
令贵妃笑脸相对,温声细语的解释道:“皇后娘娘误会了,臣妾只是凑巧看到萧姑姑亲自传唤荣王福晋,面色都怪怪的,因此担心皇后娘娘误信谣言,与荣王福晋起冲突……臣妾人微言轻,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僭越,才请皇上过来劝一劝罢了……”
“不敢僭越?”皇后冷笑一声,问:“你僭越的次数还少吗?拿皇上来压制本宫,就不算僭越了吗?”
令贵妃低下了头,不再多说。
乾隆见皇后面对自己的质问毫不示弱,还如此气盛的指责令贵妃,更多了几分恼怒,指着地上的瑛麟,斥责皇后道:“如果不是令贵妃劝朕及时赶来劝和,瑛麟是不是都已经做了刀下亡魂了?她现在已经贵为荣王福晋,是你一句话就可以处死的人吗?”
“皇上怎么不问一问,这位您钦定的‘荣王福晋’刚才都做了些什么?”皇后满面怒色,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瑛麟在绳网内,在皇后数落罪状之前,抢先为自己申诉道:“皇阿玛,皇后娘娘听信谣言,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我赐死,我为求保命才不得不多有得罪,求皇阿玛为我主持公道!”
乾隆凭借对皇后、瑛麟等人的了解,想当然的驳回了皇后,道:“你听了几句谣言就要杀她,她就算以动武来保命,也在情理之中!你身为皇后,不查清是非真假,就妄下定论、草菅人命,这就是你治家之道吗?”
“皇上要查是非真假是吗?”皇后看着乾隆自以为是的模样,无奈的笑了笑,讽刺一般的问:“那皇上敢不敢把她的真实身份公诸于世呢?她谋害别人性命的时候,巴不得让真相永远不要见天日!现在轮到她自己受了一点冤屈,就要大张旗鼓的讨回公道了?大清律例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吗?”
乾隆冷笑一声,也挖苦起皇后来:“你少拿‘大清律例’来当挡箭牌!你以为朕不知道?瑛麟和胡嫱一前一后嫁入荣王府,一个婚礼风光、一个毫无礼仪可言,你很没面子,从那以后,你横竖都看瑛麟不顺眼,逮到这个机会,就想置瑛麟于死地,如此小肚鸡肠,怎么配做一国之母?”
“臣妾原本以为,谣言不过是谣言,如今看来……”皇后诡异的笑了笑,漠视着乾隆,嘲讽之言更加不堪:“皇上为维护荣王福晋,连这些小事都拿出来做文章,当众污蔑国母!既然如此,臣妾以为,皇上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效仿唐明皇与杨贵妃,将荣王福晋纳为贵人!”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放肆!”乾隆这声怒吼,震的船几乎都要摇晃起来了,吓得庆贵妃、容嫔、宁常在及宫人侍卫们跪了一地。
乾隆正要发威,忽而外面有太监通传:“荣郡王、和嘉公主求见。”
永琪和琅玦进门,见到一屋子跪着的人,也忙跪下,向乾隆、太后、皇后等行礼。
因为永琪的到来,乾隆再怎么气愤,也不好提方才的话题。
萧韫早就料到,一旦皇后与乾隆起了争执和矛盾,以皇后的个性,绝对要清高到底,而且乾隆越不能容忍什么,皇后就一定要说什么,一句都不会服软。正是因为萧韫太了解皇后这一点,才一直试图阻止皇后插手此事,结果还是一路看着皇后陷入了这般境地。
当下,萧韫若想为皇后翻盘,扭转话风,就得将瑛麟最不可饶恕的罪状以最快的速度告知乾隆,才显得皇后想要处死瑛麟的行为并不过分。
就趁乾隆在永琪进门后、不好开口的暂时安静,萧韫忙向乾隆叩首道:“皇上有所不知,荣王福晋方才行刺太后,皇上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太后了!皇后娘娘深知皇上以孝治天下,岂能容忍皇室有这样的福晋?”
永琪听说,吃惊的看了瑛麟一眼,事实再一次证明他方才的梦境是真的,那个梦就是在他到来之前船上发生的事。
“此话当真?”乾隆乍一听似乎有些不信,但细想瑛麟的为人,刺杀太后这种事,也是能做得出来的。
“太后亲历之事、诸位娘娘亲眼目睹,奴婢不敢扯谎!”萧韫说完,抬头看了庆贵妃一眼。
庆贵妃会意,忙在乾隆面前佐证道:“启禀皇上,萧姑姑所言属实,您看太后因为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呢!”
乾隆从进门就没正眼看过太后,他从一开始就以为处死瑛麟是太后和皇后达成一致的决定,因此,他虽没有指责太后,但也懒得关心太后。此刻他才注意到太后,太后斜坐在椅子上,像是没有气力一样,浑身瘫软着。
乾隆走到太后身旁,略略低头行了个拱手礼,关心道:“皇额娘可还好?”
太后少气无力的问了一句:“原来皇帝还知道关心哀家?”
乾隆答道:“让皇额娘受惊,是儿子保护不力。”
太后一脸哀伤,做出万般无奈之态,叹道:“皇后请哀家来一起探讨永琪养病的事,没想到谈到半道他们婆媳之间就闹腾起来了,差点要了哀家这个老婆子的命,唉……这都什么事啊……”
乾隆听得出来,太后不过是在借机向他澄清,她并没有参与处置瑛麟之事。皇后和萧韫也都听得出这个意思,但无法否认,因为从瑛麟到来后,太后一直都只是旁听,没有插嘴一句。
瑛麟心里突突的,莫说她还没能向乾隆证明出来她的祖母钱氏是乾隆生母,就算证明了出来,那太后也还是乾隆的养母。乾隆以孝治天下,不可能对于太后差点被杀的事不闻不问。
果然,乾隆的目光转向了瑛麟,没有了起初的维护之意,换成了质问的口吻:“朕宽宥你从前是以‘在家从父’为念、非本愿而行不义,才赦免你从前的过失。太后宽以待人,允许你入侍荣王府,还不辞疲劳,亲自为你主婚。如此厚待,你怎可公然对太后起杀心?”
瑛麟想说如果乾隆能再早到那么一会儿,她也不至于产生刺杀太后的想法,那会儿她以为皇后堵了她的所有门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想拉上太后陪她一起死。可是现在她不能这样说,因为无论她遭遇了什么,刺杀太后都不能是一个被认可的行为。
一向最记仇的瑛麟,转念一想,换了另一种说法,她在绳网内爬起,向乾隆磕头,盯着皇后,扯谎道:“回皇阿玛,臣媳今日所为都是逼不得已,是皇后娘娘指使臣媳刺杀太后的!”
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又一次瞠目结舌。
永琪听得一头雾水,问:“瑛麟,你在胡说什么?皇额娘怎么可能指使你刺杀太后?”
萧韫也附和永琪道:“福晋可真能扯谎,福晋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太后、恐吓皇后,铁证如山,还想栽赃嫁祸吗?”
瑛麟又指住萧韫,再次向乾隆告状:“皇阿玛,就是萧姑姑亲口示意臣妾这么做的!萧姑姑传皇额娘懿旨,到行宫传唤臣媳,在臣媳来这里的路上,萧姑姑告知臣媳,说太后也在皇后船上,要臣媳伺机寻个借口刺杀太后,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脏水溅到皇后娘娘身上!臣媳不敢不从命,后来才发现,其实是中了她们的圈套!”
在萧韫带瑛麟从行宫来这里的路上,并无人近身跟随,只有她们二人同行,路上有没有说过什么话,自然是无人作证的。
萧韫忙向乾隆辩解道:“皇上不可听荣王福晋一面之词,皇后娘娘从没有过这样的指示,奴婢也从没有对福晋说过这样的话!”
乾隆一向厌恶萧韫,恶狠狠的瞪了萧韫一眼,吼道:“是谁准你一个奴才这么多废话?”
萧韫被要求闭了嘴,再要多言便是“抗旨不遵”了。
皇后轻蔑一笑,这里有多少人质疑瑛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乾隆愿意相信瑛麟、愿意给瑛麟说话的机会。或者说,乾隆老早就看皇后不顺眼了,只要是针对皇后的人、指证皇后不贤的言辞,乾隆都愿闻其详。
正如皇后所料,乾隆斥责萧韫后,目光的余光又瞟过瑛麟,道:“皇后今日之举显然是针对福晋,又怎么可能会指使福晋刺杀太后?你把话说清楚一点!不然不但朕不明白,太后与诸宫也都认为你是信口雌黄!”
瑛麟做事的原则本来就是“有仇不报非君子”,凡是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她逮着机会非要加倍奉还不可!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宣称刺杀太后是皇后指使,就必须顺着这个谎言豁出去了,反正乾隆对皇后的意见早就堆积如山,瑛麟索性把最近的坏事全都推到皇后头上,向乾隆倾诉道:“启禀皇阿玛,皇后老早就对臣媳说过,她事事都被太后压一头,这个六宫之主做的太窝囊,她相信臣媳有办法动摇太后的地位。臣媳哪好辜负皇后的嘱咐?况且臣媳深知皇后在众皇子中最疼爱我家王爷,心里想着为皇后办事一定对王爷的未来有利,一时糊涂,才答应了,这才有了诱导皇阿玛去静园探访旧物一事……其实,臣媳离家多年,根本不确定皇阿玛要找的东西还在不在,之所以还是决定带皇阿玛前去一试,都是因为受皇后所托!没成想,臣媳带皇阿玛去了,不但没找到要找的东西,还遇到了刺客,臣媳仍谨记皇后心愿,因此三番两次在皇阿玛面前编派太后是刺客幕后的主人,事实上,臣媳根本不知道刺客从何而来。皇阿玛在密室遇刺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臣民们关心刺客的由来,但更好奇皇阿玛微服去那里的动机,臣媳日夜胆战心惊!今日萧姑姑来传唤,在路上交待说皇后会假装审讯臣媳,待掀起风波时要臣媳伺机趁乱刺杀太后,只要此事成,皇后会力保臣媳无事。臣媳年轻天真,就信以为真,上船之后才弄明白,皇后娘娘根本就是先诱导臣媳杀太后,然后再以此治罪处死臣媳以灭口,一石二鸟!臣媳差一点就中计酿成大错了!”
永琪明知在乾隆去陈府的前一晚,他和瑛麟是商议过此事的,当时瑛麟压根就没提过皇后,现在却突然当众公布出来这样一番不为人知的内幕,不得不质疑瑛麟的用心,于是换了一种质问的口吻:“你这样讲,有证据吗?”
瑛麟答道:“证据就是臣妾对太后的‘刺杀’都是虚的!各位娘娘、还有方才在船上的宫人侍卫们亲眼所见,臣妾刚才是完全有机会刺杀太后成功的,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放弃?太后无恙,就足以证明臣妾其实无心杀太后,做此行径必然是受人所迫!”
懿泽在墙角看着瑛麟,默默摇头,在心中感慨,她这位表妹可真是个随机瞎编的高手,随时都能就地取材、临危不乱的编故事,这故事竟然听起来还挺有凭有据、合情合理!她一时情急隐身救太后的举动,倒成了瑛麟洗白自己的证据了。如此推测,恐怕瑛麟过去的言行,谎言能有一大车。
永琪曾被皇后抚养数年,一直视皇后为母,自然维护皇后,更深信皇后的为人,岂能听信瑛麟的一面之词?他驳回瑛麟道:“这一点只能证明你并非真心杀太后,并不能证明你做出行刺之举是受皇额娘指使!”
瑛麟冷笑道:“臣妾是不是受皇后娘娘指使,皇后娘娘心里最明白!”
乾隆点点头,斜眼看皇后,淡淡的问:“皇后,你怎么说?”
皇后抬头挺胸,目视远方,做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连看都不看乾隆一眼,不屑的答了一句:“本宫没有必要跟一个叛贼辩是非。”
乾隆最讨厌皇后自恃清高的模样,皱着眉头,带着些许勉强克制的愤怒,问:“现在是朕在问你,你也觉得没有必要作答吗?”
“没有必要!”皇后回答的很干脆,一点面子都不给乾隆留。
乾隆脸色登时就变了,眼睛瞪的圆圆的。
永琪生怕皇后被乾隆治罪,慌忙跪在乾隆脚下,劝解道:“皇阿玛,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皇额娘曾对太后不利,瑛麟是小辈,贸然出言不逊,是对皇额娘的大不敬,皇额娘岂能不气?都怪儿臣没有管好瑛麟,请皇阿玛降罪!”
乾隆看着永琪,没有说话。
“皇帝,哀家相信皇后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太后说着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的似乎还有那么点费劲,腿都难以直立的样子。
容嫔深知,太后是经历过无数大事的人,不可能因为刚才瑛麟刺杀那一下,就腿软到现在,必然是在众人面前做戏。容嫔赶忙来配合,搀扶住太后。
太后就装模作样的扶着容嫔的手,摇摇晃晃的走近乾隆,在乾隆面前做出一副深信不疑的姿态,维护起皇后来:“哀家与皇后从前虽有些过节,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经香妃之事后,所有矛盾都化解了,皇后极为孝顺,怎么可能指使人来害哀家?”
容嫔带着笑意,微微提醒道:“太后,您记错了吧?这宫里哪有‘香妃’?”
太后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改口叹道:“唉,哀家真是老糊涂了,妃嫔们的封号都记不清了!”
所谓的“经香妃之事”,指的就是众后妃在太后的支持下共谏香妃、成功的将香妃挤出后宫一事。乾隆受多方胁迫不得不放弃香妃,还册封了一个发誓永远不会碰的容嫔,在那场斗争里,无论是让步带来的耻辱,还是失去心爱女人的伤痛,都是乾隆心中永远无法抹平的一道疤!每每想到此处,乾隆都恨不得将六宫中所有参与此事的后妃统统处死。
从永常在故意将乾隆遇刺引发的谣言透漏给皇后开始,萧韫就怀疑太后别有用心,但之前萧韫一直以为太后是不想得罪乾隆,才要借皇后之手铲除瑛麟,直到太后与容嫔这一唱一和的“说情”……这哪里是说情?分明是为了勾起乾隆对香妃的回忆,更加剧乾隆对皇后的厌恶!此时此刻,萧韫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全部判断错了方向,太后并非借皇后除掉瑛麟,而是借瑛麟打击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