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藤琴书屋,胡嫱被划破衣服的腿几乎冻僵了,玥鸢将她扶到床上,却不敢盖被子,向永琪请示道:“要不要叫太医过来?把小碎渣子从肉里面挑出来,才好包扎!”
永琪点点头。
玥鸢就叫了当日在荣王府值班的一个医士,帮胡嫱清理伤口,然后缠上了厚厚的绷带,连同胡嫱的脸和手,也都被上了药。胡嫱一直忍着疼,没有叫也没有哭。
永琪在一边看着,心中默默赞许,如今的胡嫱比当年勇敢太多了。
伤口处理好之后,玥鸢才为胡嫱盖好被子,用暖炉暖着,并关上门窗,让屋子不漏风。
永琪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胡嫱的满身伤。
卓贵和玥鸢见永琪和胡嫱这样眉目传情的相对着,早识趣的出去了。
静坐片刻,胡嫱开口说:“刚才金钿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永琪一如平常,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
胡嫱问:“你早就怀疑过我了对吗?”
永琪笑了笑,道:“还会有谁比你更有机会?”
胡嫱又问:“你不生气?”
永琪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很不寻常,答道:“我知道你下迷魂香只是为了逼我跟你走,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迷魂香?”
“我……”胡嫱望着永琪这样的眼神,竟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永琪抿去胡嫱的眼泪,安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答应跟你走就是了。”
胡嫱震惊的看着永琪,痴痴的问:“你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永琪笑道:“你没有听错,我说我愿意跟你走。我们找个适当的时间,需要周密的安排一下,然后带上两个孩子,去过平凡的生活。”
胡嫱笑了,哭着笑着,紧紧的抱住永琪。永琪也笑了,与胡嫱紧紧相拥,感受着来自彼此的温暖。
胡嫱猛然想起什么,忙问:“你是不是病好了?”
永琪摇了摇头,答道:“我只是瞬间有了生存的意志,我想活下去,为了你,为了孩子们。”
胡嫱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么幸福过,她此刻的笑容,凝聚了她毕生焕发的全部容光。这辈子太苦了,可是这一刻太甜了。胡嫱再次紧紧的抱住了永琪。
这一夜,胡嫱就歇在了紫薇寒舍。永琪让玥鸢回了望雀楼,并吩咐她带话给滢露等人,说是胡嫱腿上受伤,不便行走,况且雪天路滑,最近胡嫱就都留宿紫薇寒舍,滢露等要照看好两个孩子。
夜间,永琪和胡嫱依偎在一起,永琪玩笑着问:“你故意把腿弄伤,是不是为了这样看起来跟我更般配?”
胡嫱害羞的笑着,拍着永琪的胸脯说:“王爷!你好讨厌!都病成这样了,嘴还这么贫!”
永琪戳着胡嫱的鼻子,笑道:“小丫头,这称呼可该改一改了!不然等咱们出去了,隐姓埋名的,你这么叫一声‘王爷’,全都露馅了!”
“那……那我叫你什么呢?”
“我们既然是寻常夫妻,你当然应该叫我的名字了!”
“可是……可是我从来没叫过你的名字,我……我可以吗?”胡嫱脸上,又露出怯懦的娇羞。
永琪用一根手指挑起胡嫱的下巴,目光也显得饶有情调,好似调戏一般的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胡嫱壮着胆子叫了一句:“永琪……”
“这就对了嘛!”永琪笑了笑,忽又想了想,道:“也不对,‘永琪’这个名字,叫出来还是露馅。这样吧,我姓爱新觉罗,换成汉姓应该是‘金’,‘永’是皇子们的字辈,以后不能用了,我就单名一个‘琪’字,合在一起就是——金琪,怎么样?”
胡嫱点点头,笑道:“好听!”
永琪将胡嫱揽入怀中,一起躺下,又说:“我们计划一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宫中的夜宴,我肯定是要缺席的。但是过了除夕之后,皇阿玛一定会抽空来看我,整个正月,亲戚们往来串门子是免不了的,不是离开的好时机,况且天寒地冻的,马车也不好走。我算着,你的腿伤得养些日子,我也需要练练腿,一个月应该差不多能正常走路。我今天试过了,我其实可以走,只要假期时日,所有问题我都能克服,然后我们就去南方求医,大概就在二月份吧!到时候,天也稍微暖和一些了,孩子们出门也不容易冻着。”
胡嫱靠在永琪肩膀上,甜甜的笑着说:“你是我的天,我什么都听你的。”
多天没有躺下过的胡嫱,在永琪的怀中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她紧紧靠拢在永琪的肩上,嘴角还带着笑意,那是永琪见过的胡嫱最幸福、最自然的模样。
可是,永琪却睡不着,他感受着腿上疼,听着窗外呼呼大作的风,抬头又瞥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那还是刚从宫中搬到府中时,永琪为懿泽所画。他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懿泽坐在一棵桃花树下,坐在一张垫了蒲团的藤椅上。
那天,懿泽问:“那你干嘛不停的抬头看?吓得我都不敢动。”
永琪也是调戏一般的强调,回答道:“娘子生的太美,小生低头作画总也惦记着,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想起那个画面,永琪的眼角湿润了,他望着懿泽的画像,心中默语:“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注定有缘无分。你已无情到决绝,即便情深意切,我也断不能再为此去辜负一个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割舍下这份深入骨髓的爱,让那个看的比生死还重的期待从此化为泡影,永琪不知心有多痛。他闭上眼睛,默默的感受着心痛的滋味,然后紧紧拥抱着,怀中睡得香甜的胡嫱。
闲处光阴容易过,整个正月,来荣王府看望永琪的人极多,几乎日日都有。永琪没有那么多精力,只有近亲到来时才请进屋里说说话,余者常常推脱不见,任凭底下的人把礼物收下。
乾隆带着令皇贵妃也来探望过永琪两次,见永琪总是面容憔悴、大腿红肿,很是忧虑。为永琪看诊的医者换了一拨又一拨,或是太医院的御医,或是张榜招纳的民间名医,总也不见有用,但乾隆查问用药或翻阅医案时,也挑不出毛病,也就无可奈何了。
永琪的状况,依然是时好时坏,家里有人来时,无论他能不能起身,他都是躺着见客。没人的时候,他会适时的下床活动,慢慢适应着让自己能走的路越来越多。但无论如何,他的腿还是难以屈伸,每打弯一次都疼到窒息,使他不太敢尝试屈伸,可是总也直着腿走路,包括跨门槛、甚至连坐下都伸直着腿,那样子看起来实在奇怪。
虽然得到了永琪的允诺,胡嫱还是感到十分煎熬,因为等待本身就是一件煎熬的事。她时时都查着剩余的天数,只要一天没有离开这个大笼子,她都在担心着会有些缘故绊住他们走不了。
好容易熬到了二月,天气渐渐有了回暖之意,但永琪的病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好转的迹象。进补赶不上消耗的永琪,越来越瘦,甚至有种衰老之感。胡嫱有些怀疑,所谓的冬日病重、春上减轻会不会只是太医院拖延时日的幌子?
永琪察觉得出胡嫱的焦虑,他开始着手安排逃走的计划。他偶尔会推脱诊脉,不要御医天天来,渐渐变成两天复诊一次,再后来他仍然表现出厌烦的态度,又改成三天复诊一次。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将来逃走之后,能被发现的尽量晚一点。
紧接着,永琪将玞婳和绵亿都接到紫薇寒舍的偏房住着,美其名曰喜欢经常看到孩子,能让自己每天有一个好心情,有利于养病。实际上,当然是为了伺机逃走时便利,紫薇寒舍有一侧门可以直接通到街上,到时候如果再跑到望雀楼去接孩子,难免更容易被人察觉。
准备就绪,胡嫱也悄悄的收拾着东西。她看到了挂在永琪房中的懿泽画像,拿起擦拭了一遍,问永琪:“这个,要不要带着?”
永琪正在练腿,抬头看到,犹豫了一下,说:“就不带了吧!”
胡嫱笑道:“你若想带,也没有什么。”
永琪摇了摇头,答道:“我既然决定离开,就不会还惦记着睹物思人。这一路够远的,带东西多不方便,一辆马车就那么大,还是多留些地方放孩子们的东西吧!”
胡嫱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还得劝你一件事,就是我们离开之前,不要再去见懿泽。”
永琪听到这话,虽没有言语,目光却显出一阵不自在。
胡嫱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并不是我小心眼。而是你明知要离开却去见她,以你对她的旧情难忘,难免会说出一些依依不舍的话。万一被她察觉了,我们哪里还走得了?她是神,我们是人,要拦截我们太容易了!我们只有被发现的足够晚、跑出去的足够远,远到她不好确定我们的位置和方向,才有希望逃离她的追踪。”
永琪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的发呆。
胡嫱紧张兮兮的走到永琪身旁,挨着他坐下,握住永琪的手,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永琪轻轻的摇了摇头,答道:“我答应你,不会去见她。”
胡嫱心中小小的窃喜了一下,又试探性的问:“那……那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已经是二月了……”
永琪没有作答,目光不知在何处。
胡嫱又赶紧解释道:“并不是我要催你,你看看太医院那些人给你看病都成了例行公事了!每个人诊脉说话都是看着上一个人写的医案加减几句,开的药方也都是比着上一个人加减一丁点,这分明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一直虚耗精气,再这么拖下去把身体的老本都给耗尽了!”
永琪还是呆呆的坐着。
胡嫱挽住永琪的胳膊,摇晃着问:“王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知道了,等下一次来诊脉的御医复诊之后,我们就走。”永琪努着嘴,勉强对着胡嫱笑了一下,说:“今晚把玥鸢、滢露、卓贵都叫过来,好好说一说。我们须得他们在门外做掩护,才能拖延时日。”
胡嫱欣喜的点点头。
夜间,永琪将卓贵、滢露、玥鸢三人都聚在屋内,说明了自己和胡嫱要离开王府、离开京城的打算。
卓贵抓耳挠腮的问:“王爷,奴才……奴才不是很明白,您是想到南方去求医?那为什么不把南方的名医都召到京城来呢?”
胡嫱替永琪解释道:“你觉得,不管哪个名医,一旦来到京城,看到连太医院的御医们都不敢接的病人,会如何?”
卓贵无奈的叹气,滢露和玥鸢都点了点头。
胡嫱道:“我一直都觉得,王爷的病并非不治之症,只因御医们都害怕担责任,相互推脱,才让大家都觉得好像无药可救、只能拖时间一样!其实,之前王太医已经为王爷治过一次了,只可惜我们照顾的不够周全,总是在还没痊愈之前就又犯忌讳,使得旧病复发的更加厉害,以至于后来连王太医都不愿意冒险了。但如果王爷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求医,没有了被治罪的风险,肯定会有大夫愿意为王爷诊治的。”
玥鸢担忧的问:“可是,万一遇到庸医怎么办?太医院的人好歹都是选拔上来的,不会乱来。民间可就不好说了,可能治得更好,也可能会治得更坏啊!”
胡嫱答道:“这一点我也想过,可是太医院显然已经在耗着了,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无论更好或者更坏,总要去试一试。”
滢露点头道:“奴婢也觉得还是试一试的好。其实,奴婢一直在怀疑一件事,就是吴院判可能被收买、或者叫与人串通,故意拖延王爷的病。太医院那么多人,也不见得人人都没有把握给王爷治病,但如果连院判都说不好治,底下的人敢说能治吗?这里头,说不定有人是害怕治不好,有人是不想治好呢!”
卓贵跟着感叹道:“我也怀疑过,我还觉得张、宋二位御医可能是被吴院判给坑了呢!说不定吴院判投靠了太后!”
滢露撞了卓贵一下,问:“瞎说什么呢?你是什么人?怎么敢随意质疑太后?不怕隔墙有耳吗?”
卓贵唏嘘着笑了笑。
玥鸢不安的问:“那……如果王爷治好了病,还回来吗?”
卓贵笑道:“你傻呀?当然不会回来了,王爷这是要带着胡格格私奔,你听不出来吗?”
玥鸢忍不住又问:“可是……可是索格格怎么办啊?”
这句一问,卓贵、滢露,还有胡嫱都沉默了。
永琪走到玥鸢面前,郑重的说:“玥鸢,我知道,你会为懿泽感到不平。但是懿泽现在对我是什么态度,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已经太累了……”
玥鸢低着头,不敢反驳什么。
永琪又说:“病在我身上,你们都感觉不到,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未必有多少日子好活。顶着皇子的身份来到这个世上,我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被皇阿玛认定为储君人选,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悲哀。眼下在京城的处境,你们也都看到了,要么就是有一群人被我拖累,惶惶不可终日;要么就是我被一群人算计,消耗掉我的生命。你觉得,这两种,哪个好呢?”
玥鸢无话可说。
“余生不长,我希望能安静的、平淡的度过,我渴望平凡,因为那是我此生从不曾拥有的东西。还有就是,我想用我仅有的时日,去补偿那个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永琪回头看着胡嫱,笑对三人讲:“我已经辜负了她太多次,亏欠她的很多,这一次,我应该为她。”
胡嫱听到,羞涩的低下了头。
永琪又笑道:“你们三个,都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人,帮帮我,祝福我,好吗?”
卓贵和滢露都点了点头,玥鸢也只好勉强点点头。
永琪特别嘱咐玥鸢道:“请不要向懿泽透露这件事,我离开之前,你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马脚,明白吗?”
玥鸢又点点头。
卓贵笑道:“王爷放心,咱们是那种嘴快的人吗?”
永琪指着卓贵说:“还有你,不要为了讨好金钿,一不小心就把事情从嘴里溜出去了。”
卓贵不服气的嘟囔道:“我哪有?”
永琪又说:“我已经决定,等下次御医来复诊之后,我和嫱儿就带着两个孩子,乔装从这边的侧门离开,你们三个要一直假装我们在屋里,能装多久就装多久,尽量帮我们拖延时间。”
卓贵笑道:“我知道,就像当年王爷带四公主去云南那样!”
永琪笑了笑,卓贵、滢露、玥鸢领命。
计议已定,胡嫱心中稍稍放心了一点,可还总是担心会有事情耽搁,让计划被阻挠。
果然,天公不作美。到了约定的时间,胡嫱早早的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外面却下起了大雨。卓贵站在房门外观望了许久,大雨一直在下,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胡嫱在房中抱着睡着的绵亿左右徘徊,脸上写满了焦虑。
永琪道:“看样子,今天是走不了了。”
胡嫱听罢,坐下叹气。
永琪又说:“如果不带孩子,倒还好办,有孩子,非得天好才行!”
胡嫱摇了摇头,满眼失望,道:“没有孩子,你也不能淋雨。真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永琪握住胡嫱的肩膀,安慰道:“不要瞎想,哪里还能天天下雨?今天走不了,我们就等下次御医复诊之后,立刻离开。”
胡嫱没有说话,心里默默祈祷着三天之后不要有意外。
结果,还没等到三天后御医来复诊,永琪又发烧了。胡嫱无奈,赶紧让卓贵找了御医来看。
服药后,永琪渐渐退了烧,却又开始寒热交作,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渐渐混沌比清醒的时候更多。不要说离开京城,连下床都是一件难事,这样耽搁着,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胡嫱仍然服侍在侧,与之前不同的是,她每次为永琪敷药之后,心里都是冰凉冰凉的。
直到有次她走出藤琴书屋外,看到院子中的小树苗都吐出新芽了,可是她的心中却越来越没有了希望。
滢露走过来,为胡嫱披上了一件披风,劝道:“格格,天还没完全暖和起来呢,你不要总是站在风口里,还穿的这么单薄。”
胡嫱望着远方,丧着一张脸,低声问:“你说,我们是不是注定永远离开不了这个大笼子?”
滢露安慰道:“格格不要胡思乱想,王爷自病了以来,本来就是好一阵坏一阵,等下次能走路的时候,就不要挑拣日子,无论是不是刚被御医复诊过,赶紧走了就行了!”
“我也想过,带他走了之后,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也许,他会在南方某个偏僻的小村庄不治身亡,甚至他会死在赶往南方的路上……”胡嫱说着,眼泪无声的落下。
“格格……”滢露不知道还能劝些什么。
胡嫱含着眼泪笑道:“可是你知道吗?同样是死,我情愿我们死在外面。”
滢露看着胡嫱灰心的模样,只好叹气。
“我的家乡在那边,我曾在那里放羊……那里还有新鲜的、自由的空气……”胡嫱手指向南,她的手指甲映着阳光,闪出点点亮。
滢露顺着胡嫱手指的方向看,可是她只能看到王府的围墙,还有上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