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中,春季最美,到处都是花的芬芳,那些树还不甚茂密,需要经过春雨的滋润之后,才能展现出它们最好的一面。
懿泽漫无目的走在一片不甚茂密的丛林中,正走着,她恍惚听到马的叫声,抬头却看到一个青年公子正在那里拴马,那公子的侧脸,看着很是眼熟。
她不住的盯着看,公子终于露出正脸,他解开了缰绳,对懿泽说:“你若不想我送,我的马送你,它很听话,你骑回去会安全些。”
“永琪……”懿泽欣喜的伸手去接拴马的绳子,却在手还没碰到绳子时,眼前的人和马一起不见了。
林子中,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穿过长长的丛林,她不知不觉走进了热闹的街市,街上来往的人很多,到处都是叫卖声。懿泽意识到,这是一个菜市,再往前走没多远,她看见了菜市口。菜市口有一个台子,像是昔日的监斩台。
她看到永琪在台上对跪着的那个懿泽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必须活着。”
台上的懿泽问:“为什么?”
永琪答道:“因为,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你,我生不如死,你不能比我先死。如果我救不了你,那就让我到地下陪你。”
懿泽飞奔上监斩台,还没有跑到永琪身边,那两个热泪相拥的人又都不见了。台子上空空的,只有她傻傻站着,台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这里时,都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瞟过懿泽。
懿泽蹲下,抚摸着监斩台上遗落的锁链,轻声的问:“十年前,你愿意到地下陪我,那么十年后,你还愿意到地下陪我吗?”
没有人会回答她。
“对……你已经在地下了……”懿泽撒开锁链,自言自语道:“你可以到地下陪我,我却没有选择到地下陪你,是不是我真的不够爱你?”
还是没有人会回答她。
她飞上了雾灵山,看到了依旧立在山顶的大石壁,那块“栖凤石”。
霎时间,电闪雷鸣,大雨漂泊在栖凤石上,永琪扬起自己的披风,盖过懿泽的头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懿泽被雨淋坏了。
在半山腰的大树下,懿泽问:“永琪,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永琪笑道:“我不太信鬼,但我相信有神。”
“为什么?”
“因为,传说中的鬼,长得有点吓人,还经常害人,而传说中的神,不仅貌美,还能帮人度过难关,所以凡人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就开始敬拜神明,求神保佑,看到一个姑娘长得标致,就说她美若天仙,比如说……夫人你……就好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大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整座雾灵山上,除了她,空无一人。因为没有人帮她遮雨,她被大雨淋的湿透了,衣服都皱巴巴的往下坠。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当年躲雨的那颗树下,才发现,树下其实并不能真的避雨。
她站起,对着那颗不能挡雨的树,发愣着说:“如果一开始我就向你坦诚,我的确不是凡人,是神女,为了一个使命来到人间,所以此生注定为这个使命而活,但我爱你是真的。如果这样,我们之间的故事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没有人能为她解答,另一种选择之后是什么结局。因为人生的每一步,只有一个选项,时间有岔路口,却没有回头路,当她走了其中一条路,就永远不可能再知道另一条路是什么模样。
暮色渐渐降临,到处漆黑一片,懿泽好像一个孤魂野鬼,孤零零的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夜风那么大,她竟然忘记了寒冷是什么滋味。
叮叮当当的,远处传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懿泽站住脚,望着前方有一辆马车驶来,在经过自己眼前时,有一个女子突然从快速行进的车上跳下,摔伤了腿。马车急停,车内一个男子伸头出来问:“你是不是疯了?”
女子冷笑着问:“王爷就要娶新的福晋了,我是狼还是小白兔,重要吗?”
那个男子大吼着:“你不想看见我娶她,那你就跟我走啊!我真的弄不明白,你让我娶她,然后又因为这件事天天跟我过不去,你到底想干嘛?”
懿泽离开了那辆马车,越走越远,她不知该走向何方,只能行进在无边无际的夜里。
春尽夏至,天气开始变得炎热,整日不吃不喝的懿泽却能一直活着,让她总想嘲笑自己。自从在格姆山恢复了前世的凤凰真身,她便容颜永驻、不会轻易死去。什么是行尸走肉?她曾以为,之前整日在芜蔓居闭门不出,对任何人不理不睬,没有了喜怒哀乐,便是行尸走肉了。现在才明白,这样每天不分昼夜、不问晴雨、不知年月、不辨方向的“行”和“走”在茫茫人海中,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坐不卧,不知身处何地的走下去,才是真的行尸走肉!
总也走在路上的她,不再会打理自己的她,发髻开始有些微微的凌乱,脸上和身上也不太整洁了。有些洁癖的路人看到她会绕开走,她面对这样的人,只会轻轻一笑。
一匹飞奔的马突然出现在热闹的街市上,踢翻了路面上摆着的摊位,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有一个正在捡梨的小孩,不谙世事的蹲在路中间。眼看马蹄即将靠近,懿泽上前一把抱过那个孩子,闪回路边,骑马的人飞驰而过,路人都唏嘘的看着。
一个女人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抱住孩子,向懿泽道谢。懿泽认出,这个女人正是刚才嫌弃自己绕开走路的那个。她没有说话,还是一笑而过,转身离开。
她的耳边却又传来永琪的声音:
“我想问你一句话,今天绵亿差点被马蹄撞到,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想,你在和我想同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可爱又可怜的绵脩。”
“好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我已经走出那个阴影,直到今天,从马下救了绵亿,我才知道,我并没有走出来。”
“我想告诉你,为绵脩离去而肝肠寸断的,不是只有你。初为人父的喜悦,是后来的孩子都不能取代的。我对绵脩,也有无数的期待,我好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救他,如果绵脩还在,我们之间一定不会变成今天这般!”
“我知道你为绵脩的伤,对我的恨,所以才会有对绵亿的无情。你的无情,几乎让我绝望。可今天的那一幕,却勾起你我的无数回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上苍怜悯我们,再给我们一次理解彼此的机会,再给我们一次破镜重圆的机会?”
懿泽回头,看到那个拿着梨已经远去的孩子,默默在心中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抓住那次机会?为什么我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直到再也没有机会?”
一弯细水流淌在铺满石子的小道旁,另一边岸上的亭子与回廊相连,一段又一段的回廊绕过假山,接住一个小桥,小桥精致巧妙,栏杆上有许多镂空的图案,正是江南园林的特色。
懿泽穿过小桥,走上回廊,看见远近依山傍水的亭台楼阁,想起南巡时,永琪与乾隆辩驳了许久的江南园林与自然风光到底哪个更美。
“自从去过了勒得海、见过了格姆山,世间所有的山水在我眼中都已经没了颜色!因为我已经把你放在心上,哪里还能看得上别人?”
那天的永琪很激动,可惜她却压根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走着走着,天又黑了,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土丘旁,流淌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她看到几只飞舞的萤火虫,在夜色中缀着点点光亮。她恍惚看到小土丘的另一侧,永琪突然出现,满怀诚意和期待对她说:“我愿意为了你继续在皇阿玛身边做个听话的皇子,我也会努力争取皇位的宝座。能不能请你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能像一个正常的妻子,用平常心去对待我,好吗?”
她走过去,试图抓住永琪,如她所料的一般,永琪又消失了。
她只伸手抓住了一只萤火虫,放在手心,扪心自问:“你对我的心是真的,愿意帮我完成心愿也是真的,已经两全了,我为什么还要把你拒之门外?为什么还要用最冷漠的方式去对你?为什么要苦苦折磨你?”
不知几何时,树上的叶子变黄了,热风变成了凉风,人们都开始加衣,懿泽仍旧穿着那件她离开王府时的衣服,身上满是尘埃,走在飘摇着尘埃的栈道上。天色微亮的栈道上,人迹罕至,懿泽不慎踢到了一块石头,石头从栈道上跌落下去,掉进了万丈深渊。
她仿佛听到了马车跌落悬崖的声音,龙锡杖的敲击使得地动山摇,永琪却面无惧色的站在那里。
她看到了那个将绵亿悬空在山崖边上的自己,被永琪狠狠的甩了一个耳光,还骂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简直不配为人母!”
此生,她曾给过永琪一巴掌,是为绵脩;永琪终于也回了她一巴掌,是为绵亿。
天气越来越寒冷,不知不觉下起雪来,懿泽的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衣衫单薄的她,被冻得嘴唇干裂、手脸通红。许久没梳洗过的她,早已灰头土脸,发髻脱落,鞋袜磨破,活像一个乞丐。
她看到永琪走到她的面前,狠狠的呵斥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冻成什么样了,很丑你知不知道!”
懿泽紧张的摸着自己的脸,问:“我很丑吗?”
永琪心疼的流着眼泪,仍然是狠狠的语气:“是我认识你以来,最丑的一次!我讨厌你坚强的样子!那个样子真的很丑!”
说罢,两人紧紧相拥的风雪中。
懿泽感到心中无限温暖,为这世上有一个心疼她、呵护她、尊敬她、包容她的丈夫,无论遭受多大的苦难,她都会甘之如饴。
忽的,懿泽差点向前摔倒。
哪里有永琪,永琪在哪里?懿泽环望四周,山、树、石、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原本不辨方向的她更加分不清东南西北,越看越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她终于慢慢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懿泽蹲坐在一个木亭子的门槛上,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上搭着一件有补丁的厚棉袄,抬头又看到亭子上方插着一面褪色的旗帜,旗上写着一个“茶”字,懿泽便知,这是一个路边卖茶的亭子。
有一老者探头过来,问:“你醒了?你是不是家里遭了什么大难了?”
懿泽摇了摇头。
后面又走出一个白发老太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懿泽面前说:“姑娘,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懿泽又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钱。”
“没有钱也可以喝,看你这嘴就知道,少说两三天没喝水了吧?”
老人们的笑容都很慈祥,懿泽就接过,在唇边慢慢喝了几口,果然暖和了许多,身体也渐渐有了知觉。
“谢了。”懿泽放下茶碗,就准备站起继续走,顺手将搭在自己身上的棉袄取下。
老人又说:“你穿的太薄了,这件就带着路上穿吧!”
懿泽看了看这个木质亭子内的桌椅都很粗糙,放在边缘的茶碗上也落着雪,再看两个老人身上穿的也很破旧,料想也只有极穷的人才会在这样冰天雪地的路边卖茶了,这么厚的棉袄,一大家子也未必有几件。
于是她扯谎推却道:“不必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还是你们留着吧!”
说罢,懿泽匆匆离开,继续走在漫无目的的路上。
再后来,雪慢慢开始融化,往年的枯草在地面上露了头,又不知走了多远路程,懿泽竟然感到前方的路有些眼熟。果然,她又走回她的出身之地了。她看到有几个青年男子哼唱着歌,相互谈笑着走往同一个方向。她知道,那些人是要去走婚了。
她也慢慢走了过去,走到了走婚桥旁,看到永琪从走婚桥上走了过来,他的脸上竟然有害羞的神色,他走到懿泽身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懿泽,我……我穿过了走婚桥,我可以做你的阿注吗?”
“当然可以!”懿泽点了点头,轻轻拉住永琪的手,携手共同走过了走婚桥,走到了一处燃烧着篝火的帐篷前。许多青年男女正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相互嬉戏打闹,热闹极了。
永琪笑着对懿泽说:“你知道吗?分开之后的这几个月,我有多想你?”
懿泽点点头,道:“我也是。”
永琪又诚挚的说:“成亲后的这几年,我让你过的太伤情,我不该背叛对你许下的誓言,我向你认错,可以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吗?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原谅我,我对自己的心说过,此生若还有机会与你相见,绝不再负你!”
“那你以后都不要离开我好吗?”懿泽紧紧抓住永琪的手,好怕一松手,永琪就会消失不见。
永琪叹道:“你根本不知道,也不会知道,我究竟有多么喜欢你,多么在意你,多么放不下你!我天生便拥有无数人穷尽一生都求而不得的尊荣,但自知仍需勤勉好学。功名利禄,我拿得起也放得下,爱恨情仇,我抓得牢也看得开,如果我最后还是会活得一败涂地,那一定是为了你。”
懿泽含泪答道:“我现在知道了,我愿意跟你重新开始……”
永琪笑问:“怎么个重新开始?”
懿泽不好意思的浅笑,好似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腼腆,羞涩的开了口:“公子请听,小女子懿泽,原籍云南,虽不及公子出身,但若蒙公子不弃,愿从此追随,即便天涯海角,我也寸步不离,生生世世,永不变心。”
“那好,在下的要求也不高,往后的日子,‘不求人生如初见,但愿相看两不厌’,如何?”永琪也浅笑着,牵着懿泽的手,一起往前去看篝火晚会。
他们加入了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所有人手拉着手绕了篝火一圈,懿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容光,与其他人舞步一致的前前后后。跳着跳着,懿泽忽然发现她左手、右手牵着的都是陌生人,永琪却不知去了哪里。
懿泽抓狂的推开了跳舞的人群,飞快的跑了出来,到处寻找叫喊着:“永琪!你在哪?”
她穿过被露水沾湿的草丛,因为跑得太快,腿上被芦苇割伤了,依然往前疯跑着大声的喊:“永琪!你哪里去了?永琪!”
她又穿过走婚桥,桥上还有人在哼哼唱唱,她不断的跑,不断的找,不断的喊,一直跑到无路可走,被一个看不清有多深的峡谷拦住了去路。
她拼尽全身力气大喊:“永琪!你在哪?”
“永琪你在哪……永琪你在哪……永琪你在哪……”峡谷中回荡着懿泽的声音,但一次比一次声响减弱。
她又哭喊着:“永琪!你回来!”
峡谷中也再次传来相似的声音:“永琪你回来……永琪你回来……永琪你回来……”
懿泽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她对着黑暗深邃的峡谷大哭大叫,哭的歇斯底里,狠命的用手拍打地面,直到哭的筋疲力尽,一个跟头滚下了峡谷。
天亮的时候,懿泽才知道,这个峡谷也没有那么深,她看到自己满身是土,还夹杂着血迹,那血来自她的双手。她又慢慢的走出峡谷,痴痴傻傻的往前走着,这次,她的模样连乞丐也赶不上了。
当她走累了蹲坐路边时,竟然也有人向她掷铜板,她捡起地上的铜板,憨憨的笑着,还笑出了声,一笑就笑了许久。旁近蹲着的两个乞丐指着懿泽,相互言说:“那是个女疯子!”
懿泽听到,朝着那两个说话的乞丐咧嘴一笑。两个乞丐都吓得后退了几步,跑到别处乞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