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上前夺了懿泽手中的酒坛子,看着摔了一地的碎片,闻着懿泽满身的酒气,吆喝道:“你喝这么多?不要命了吗?”
懿泽酒气微醺,脸色发红,笑嘻嘻的问:“原来……是孟冬啊?”
孟冬放下酒坛子,蹲在懿泽对面,质问道:“你这样躲避有用吗?所有的问题还不是都堆在那儿?你可以今天麻痹自己,那明天呢?后天呢?你迟早不还是要面对吗?”
懿泽的意识似乎早已混乱,只是笑着,拉住孟冬的手,说:“你不要总是凶巴巴的好不好?我不过就喝两口!”
懿泽说“两口”的时候,还伸着两根手指。孟冬觉得她并没有完全喝醉,又劝道:“反正都已经一无所有了,不如就豁出去了!你索性把一切都问明白,何以见得就无路可走?”
孟冬的话音刚落,懿泽就打了个嗝,熏得孟冬连连后退。
永瑆见状,无奈的摇头,向孟冬道:“四嫂你歇歇吧,让我来劝一劝试试!”
懿泽听到永瑆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慌忙站起,几步走到永瑆身旁,紧紧的抱住永瑆哭了起来。
永瑆原本刚才准备了几句要劝懿泽的话,突然被懿泽这一抱,心跳加速,舌头打结,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也紧紧的抱住了懿泽,静静感受着懿泽的体温和心跳,心里暖暖的。
孟冬站起,看着这一幕,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特别多余。
懿泽把头靠在永瑆肩膀上哭了一会儿,柔情缱绻,轻声的说:“永琪……永琪……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永瑆突然心凉了半截,他的手臂也从懿泽的后背滑落,只呆呆的站着。
懿泽的头挪开了永瑆的肩膀,却又握住永瑆的手,温柔的说:“永琪,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气你一心两用、眷恋胡嫱,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家人给你设的圈套……我又有什么资格责备你?”
说着,懿泽又流下泪来。
永瑆想要掰开懿泽的手,解释一下,却被懿泽握的更紧。
懿泽盯着永瑆,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所以要甩开我吗?”
永瑆摇头道:“不是,我……”
“不是就好!”懿泽打断了永瑆,含泪笑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懊恼!虽然害你的人是她,可是这个机会却是我给的!我恨她,也恨着许多人,我甚至恨命,可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说完这句,懿泽更加泪流满面。
永瑆心疼的看着懿泽,道:“我知道,但是……”
“永琪!”懿泽双手捧住了永瑆的脸,流着泪说:“我真的好对不起你!我想过,我真的想过,也许那些算计,我和你都逃不过,因为我们都被蒙在鼓里,我也可以为自己找借口,说我是无心害你,是在无知中才会怪你!但我对你那么冷漠,我用最无情的方式对待你,我用你最不能忍的办法来伤害你,我又怎么能原谅自己?”
永瑆为懿泽的深情感动着,但同时也为自己憋屈着,又插嘴道:“五嫂,我是……”
“最后的这两年,你过得很痛苦是不是?”懿泽痛哭流涕,泪水中涌现出无限懊悔,她望着永瑆,自嘲道:“我是多么的可笑?身为你的妻子,你已经病入膏肓了,我却还在怀疑你是装病!我怎么可以那么不关心你?我怎么可以不照顾你?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你?你在病痛中饱受煎熬,我却对你苦苦折磨,所以你最后才会绝望,才放弃了最后一丝生机,是不是?我真的好恨自己!”
看着懿泽泪如雨下,永瑆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摇着头说:“五嫂,不要这样……”
“你哭了?”懿泽抹着永瑆的眼泪,安慰道:“你不要哭,我发誓,我以后都好好待你,我不会再离开你,我可以无条件的爱你……”
永瑆不住的摇头,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突然大吼一声:“我是永瑆!”
“永瑆?”懿泽定睛仔细看了看,真的是永瑆,她松开了手,后退几步,迷迷糊糊的问:“那……那永琪呢?”
永瑆咬着嘴唇,蹲下抱着头大哭起来。
懿泽迷失四处张望着,喊道:“永琪?永琪……你在哪?”
孟冬忙扶住了懿泽,懿泽懵懵的,就对着孟冬问:“你看到永琪了吗?他刚才还在这儿呢!他去哪了?”
孟冬也不住的摇头,流下泪来。
懿泽又向酒窖里面的黑暗处喊了一声:“永琪,你在吗?”
永瑆抬头,怒吼道:“他不在!他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
懿泽恍若如梦初醒,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靠着酒缸笑了起来,就像是他们刚来到酒窖时看到的那样。
懿泽笑着笑着,又哭了。这个似哭似笑的模样,被绵亿看到了。
原来,绵亿在房中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到底还是坐不住,跑出来想看看孟冬有没有找到懿泽。他来到荣王府各处寻觅,找了许久,忽然听到永瑆特别大声的那句“他不在!他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他寻声往这边走来,远远看到懿泽后,又停住了脚步,藏在了一棵树后。
永瑆站起,擦掉眼泪,望着懿泽,问:“既然这么爱他,当初为什么要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呢?”
懿泽只是摇头,只是流泪。
孟冬替懿泽答道:“懿泽的第一个孩子叫绵脩,你没见过,他很可爱。懿泽对绵脩的事,多半都是亲力亲为,绵脩病了,她没日没夜的守着,生怕一眨眼,绵脩就会出事。绵脩调皮,不慎把碧彤福晋的孩子撞了个早产,没保住,懿泽为了替绵脩恕罪,衣衫单薄的在雪中跪走了整个荣王府。可是,绵脩两岁多就死了。因为永琪非要娶胡嫱,胡嫱嫁过来的那天,马车一进门,马蹄就一脚踢中了绵脩。自那以后,懿泽就恨极了永琪和胡嫱。”
永瑆听了,忽然回忆起在木兰围场的事,道:“我记得那年,五哥带绵亿去围场,绵亿差点被马踢到,五哥救下绵亿时,嘴里喊的,好像一直是绵脩。我当时还奇怪他怎么叫错了,原来是这样?”
懿泽摇着头,低声说:“不是……不是因为绵脩……”
孟冬问:“那是因为什么?”
懿泽苦笑着,答道:“因为胡云川。”
永瑆不解的问:“胡云川是谁?我好像上次听见皇阿玛提了一次!”
孟冬答道:“胡云川是胡嫱的哥哥,我听说,他为救懿泽死在了云南。永琪和懿泽的云南一行,应该发生了许多事,只是回京后,这件事被刻意隐藏了,我和许多人一样,都是道听途说,并不知道他们在那儿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永瑆听了,揣测道:“胡云川既然会为五嫂而死,应该也是深爱五嫂的人吧?五哥是不是特别不能忍这件事?你们之间……由此生出了不少嫌隙吧?”
懿泽点了点头,那眼神失落而悲哀。
永瑆大概约莫着可能发生的事,想了想,郑重其事的向懿泽说:“我以男人的角度告诉你,我肯定是一个比五哥还花心的人,但如果我的妻妾敢有二心,我是绝对不能忍的。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尊严。如果五哥因为你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做出了什么伤害胡云川的事,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你因此记恨他,我也能理解。但是……能记恨到逼得他有轻生之念,我觉得还是你过分了。”
懿泽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孟冬沉默了一会儿,也忍不住随着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那些年,永珹十有八九都是跟我在一起,但他偶尔也会去看紫玥,甚至在那儿过夜。我心里也是不舒服的,但我从没有表示过不满,更不敢有别的心思。男女之间,在这一点是不可能平等的,你可以吃醋,也可以责备他用情不专,但你绝对不能用背叛他的方式报复他!况且,他才是你的丈夫,是你深爱的人,胡云川无论为你付出了什么,你都不能把他们放在对等的位置!”
懿泽浑身瘫软的斜坐着,似笑不笑的说:“你们能如此轻松的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你们都不曾亲眼目睹,胡云川究竟有多惨……”
孟冬又蹲在懿泽的对面,关切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那是我在你的生活中缺席的时光里,错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能告诉我吗?”
懿泽有气无力的答道:“我的确因为失去绵脩伤透了心,决心永远不再原谅永琪,我也深为永琪的用情不专而愤恨,也想过要用亲近胡云川的方式报复他。但是,我并没有真的那样做。在缅甸、在云南,我被他打动了,我们和好了,是想要重新开始,好好来过的……”
说到这里,懿泽又潸然泪下,道:“那时,我肚子里已经有了绵亿,我把那个孩子当成上苍引导我们重归于好的一种恩赐,虽然我没有对永琪明说,但心里其实很开心,也很珍惜……”
绵亿在树后听到这句,悄悄看了懿泽一眼,只见她已经泣不成声,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懿泽噙泪,接着说:“永琪被缅兵追踪,我为了救他,才以龙锡杖引下天雷,截断追兵,不想得罪了雷神。都怪我修行不够,与雷神斗法败了,被雷击成了重伤,双目失明,身体黑如焦炭!”
永瑆听到这里,瞪大了眼睛,他曾听传言中说懿泽不是凡人,但从未确认过此事,还是感到十分意外。
懿泽失望的闭上眼睛,又说:“可是我没想到,永琪竟然相信道人的谗言,把我遭受五雷轰顶的事,和军营里闹怪病连在一起,以为我是妖,因为害人才会惹怒上天遭雷劈。他的一时疑心,把我对未来所有美好的幻想都给打破了!”
孟冬听说如此,也同感失望。
懿泽又十分动情的说:“我好几次都要死了,是胡云川救了我。我受伤没有脚力,可一路山又特别多,骑马不便,是他背着我走了千山万水,脚底磨穿,却忍痛一直把我送回我前世的生身之处。我们在格姆山悟出了起死回生之道,他赤手挖开了山洞通往外界的路。我当时看不见,总以为他还是老样子,后来才知道,他早就没有鞋了,他的脚都快要露出骨头了!他的手,被那些山石给摧残了,几乎废了!他为了赶时间救我,被山中的荆棘划的满身是血!最让我动容的是,他比我失明之前看到的瘦了太多!因为那一路很缺钱,他为了把食物留给我,总骗我说他吃过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少次是在饥饿中度过的!我觉得我应该报答他!可是……你知道我复明之后,看到的第一眼是什么吗?”
孟冬摇了摇头。
“我看到他背上插满了箭,倒在了我的面前!他是替我去取水才出事的,因为当时我的身体就快要变成石头了,动不了,石化……是我们每一个格姆女神最终的归宿,他不甘心,他看了山中石壁上的字,认为勒得海的水可以救我。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死的,他只是太赶时间了,因为我的脚被黏住后,他才开始刨山挖洞,等他挖洞成功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石化到腹部了,我好怕又要失去一个孩子,让自己的孩子先自己一步死去,那种心痛的滋味,他不忍心我再痛一次,所以他跑的极快,以至于被人暗算了都不知道!他本是功夫极好的,在缅兵的枪林弹雨中都不曾受伤,却为了及早救我以保住绵亿,被区区几支箭给射中了。中箭之后,他还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把水泼到了我的眼睛里,我复明了、而且恢复了前世的神女之躯……绵亿也活了……可是他死了……满身是伤、极度瘦弱、手脚残废的死了!这份恩情实在太重太重了,我却没有机会回报!看着他倒下之后,我看到了永琪,他就在山下,身边还跟着瑛麟和十几名侍卫,他们所有人都背着弓箭!”懿泽含泪,看了孟冬一眼,又看了永瑆一眼,道:“还需要问胡云川是怎么死的吗?一切就摆在我的眼前!我恨极了!胡云川的恩情有多重,我的恨就有多重!”
孟冬点点头,眼泪也从眼眶中滑落。
懿泽抽噎着,又说:“我发誓不会再原谅永琪了,也发誓不会对他再有一丝感情,他竟然想利用孩子挽回我!那么我只能疏远孩子,才不会让他得逞,你明白吗?”
孟冬又点点头。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天长日久,哪能毫不动摇?当我第一次听到绵亿哭着叫娘的时候,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懿泽痛哭着,哭出声来,泣不成声的说:“我……我有好几次都……都有一种冲动,我想抱起绵亿,告诉他,娘在这里……娘很爱你……”
绵亿听到这几句话,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起来,他生怕被懿泽听到,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慢慢的蹲坐在树下,低声的哭泣着。
懿泽捂住胸口,勉强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说:“可是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胡云川死前的样子,我觉得,如果我还会跟永琪做正常的夫妻,我就罪大恶极!可是亲近绵亿,一定就会距离永琪更近,我没有办法迈开那一步!我好恨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后来……后来其实我不止一次被永琪打动过,我不敢承认我还在爱着他,我觉得……我对他有丝毫的动心都是一种罪过……我已经没有机会报恩了……我怎么可以去爱害死恩人的仇人?所以我逼着自己去折磨他、去作践他!这样……我好像就不必那么愧疚了……”
孟冬听得泪水涟涟,永瑆也忍不住不停的眨眼。
懿泽痛哭着说:“我多么希望……希望自己早就死了……我多希望胡云川从来没有救过我……可是他救我救的那么艰难……让我觉得放弃生命也是错……我活得好痛苦……我甚至渴望别人杀了我!让我有一个借口死去!让我有一个解脱……”
绵亿在树后,咬着手,哭的不能自已。
“我以为那种矛盾,已经是痛苦的极致,可是……世上的事,从来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和胡嫱做最后的对决,却万万没有想到……我没死……永琪却死了……”懿泽痛哭着摇头,喃喃而道:“他死的是那样绝望……那样让我后悔莫及……我甚至来不及与他道别……”
永瑆没忍住,一滴泪落下,忙用袖子抹去。
“他死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盼望着自己的死去……”懿泽说到这里,嘴角渐渐扬起一丝微笑,问:“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似乎只能是为了我那个与生俱来的使命了!我要救丹阳,要振兴我的勒得海神族!然后今天我才知道,那个害丹阳被囚、让族人颓丧的始作俑者茱洛,她竟然还活着!她竟然是害死永琪的凶手!她竟然是指使胡嫱介入我们婚姻的幕后黑手!我用尽毕生、失去一切换来的,竟然是一个自家人毁灭自家人的阴谋!”
懿泽再一次狂笑起来,大笑着,哭着说:“我是多么傻得可笑!这就是我苦心经营的结果吗?这就是我看得比感情、比幸福还重的使命吗?我所谓的爱情背叛、我所谓的丧夫之痛、我所谓的追悔莫及,全都是一场被至亲之人算计的阴谋!”
懿泽突然仰天大叫一声,瞬间化作一只五彩的大凤凰冲向高空。
孟冬惊叫着:“懿泽!”
永瑆和孟冬都仰头看天,只见凤凰在高空之上又变回人形,自由落体而下。永瑆失控的叫了一声“不要”,忙伸开双臂去接,一下子被懿泽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孟冬心惊肉跳的看着懿泽落地、永瑆倒下,两人都陷入昏迷。
绵亿也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推着懿泽喊道:“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孟冬惊讶的看着绵亿,不知他何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