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经略军使杨悦走进州衙,禀报道:“末将从盐州回来了,击破吴移四部,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八千口,牛羊十余万。”
这个成绩,本来是可以好好吹嘘一番的,可在邵大帅的辉煌战绩面前,似乎又不太拿得出手了。
数日前的宥州之战,据打听得来的消息,大帅领武威军数千人迎战拓跋氏万余众。叛军为大帅的威风所慑,竟然一触即溃。拓跋思恭带着亲族遁逃,麾下大军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斩首三千余级,余众尽降。
城头敌军亦为之胆寒,无意再战,直接开城投降。被拓跋党项窃占数十年的宥州城,终于又回到了大唐手中。
杨悦其实与拓跋思恭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关系并不差。在他看来,拓跋思恭并不算什么叛逆,撑死了是这个年代常见的割据军头罢了。但邵大帅执意削藩,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灭拓跋家简单,想治理好宥州可一点都不简单。定难军四州之地,绥、银二州经过大帅多年移民,大概已经有了二十万汉民(包括北征草原抓获的妇孺),人口结构有了较大的改变。但夏、宥二州,可就不是汉人的天下了。
夏州还好,因为是政治中心,因此陆陆续续搬来了很多官员、军士家属。尤其是后者,因为内地战乱不休的缘故,河阳、昭义等地的军士家属陆续搬来,早先定居绥州的军士家属也在朝这边迁移,因此汉民数量已经快速增加到了四万多人。但他们主要住在州城及附郭的朔方县,德静县、宁朔县两地较少,野外广阔的荒地仍然是平夏党项的天下。
是,这些夏州的平夏党项一直是州中管制着,比较恭顺,现在也开始进献牛羊。但这只是因为定难军武力强横的缘故,若是哪天不行了呢?这些人会不会起别样的心思?难说。
再者,拓跋氏被攻灭了,作为平夏党项另一个大族,麟州折掘氏会不会快速坐大?该如何制衡他们?
绥、银二州二十万汉民好管,夏、宥二州的二十余万蕃民可不好管。他们以游牧为生,即便全换成汉人,但只要仍然以游牧为主要营生,就一样难管。
杨悦屯驻榆多勒城多年,对附近的党项、突厥、回鹘部落了解颇深。他们没有户口,逐水草而居,对官府的向心力极弱,信任度也极差。部落间要么互相吞并,要么联姻自保,经常多年不交贡赋,偶尔被打服一次,老实个几年,随后故态复萌,让人颇为头疼。
邵大帅,该怎么治理宥州呢?
“不愧是镇守榆多勒城多年的强兵,吴移四部实力不弱,竟然被一击而破,杨军使治军有方啊。”将杨悦请到身边坐下后,邵树德吩咐李一仙去煮茶,赞道:“缴获的牛羊,又可为军中赏赐,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大帅,破党项不难,治党项难。”杨悦忍不住说道:“宣宗、宪宗、武宗三朝,都派军征讨过党项,皆大胜。可为何始终难以平定?一者边将残暴,军士劫掠成性,党项不堪其扰,愤而作乱,二者平夏党项向以游牧为生,让他们种地几无可能。如此,大帅可有良策?”
邵树德明白杨悦的意思。
党项作乱多次,原因复杂。募军制下的职业武人军纪败坏是一方面因素,昔年安禄山手下的人就经常劫掠契丹,擅启边衅,然后平定之以为战功,为此玄宗还屡次申饬过。但没有用,边将天然喜欢拥寇自重,后世明朝的李成梁不就喜欢让女真各部打来打去,有时候还逼他们造反,给自己创造战功么?
但这事对自己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定难军不过四州之地,他还管得过来,部将们又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军士们对自己也很信赖,擅启边衅这个事,他还管得了!
但游牧为主的生活方式确实是个问题。从上半年北征草原以来,他就一直在和幕僚们讨论,最终的结论是抓住头人、酋豪,让他们信服,给他们利益,总之多管齐下,慢慢分化瓦解,拉拢充实。
草原,是不可能编户齐民、改土归流的,只能以恩义结之。目前北边草原嵬才部势大,对自己还算恭顺,并且嵬才苏都的孙女被自己收为侍婢,这老头应该也不会再疑神疑鬼,整天觉得自己要征讨他了吧?
待今年腊月祭天大会的时候,再把嵬才苏都请到家中,请他吃顿饭,让他们祖孙见见面。自家孙女的话,总有点说服力的吧?自己确实没有征讨嵬才部的想法,对嵬才氏也是放心的。
宥州城这边,拓跋氏已灭,目前出现了一个大的空当。如果自己不管,慢慢就会出一个新的“拓跋思恭”,继而尝试着号令诸部。遍观国朝治理西北的历史,这几乎就是个死循环。一个酋豪势大,被灭,然后又冒出一个新的,杀之不绝,剿之不尽,边患始终存在着。
拓跋氏本有数万众,被抄掠了大半月,随后宥州之战又死伤几千人,目前剩下的大概也就三万老弱。这三万人,全杀了不可能,那只会让草原部族离心,更何况自己还想将他们变成财富源泉,资助自己征战天下。杀之确实不妥!
“杨军使,某有点粗略的想法。”邵树德说道:“此番讨平拓跋氏,镇内已太平无事。接下来,某打算拿绥、银二州之党项开刀。”
“又要征讨?”杨悦一惊,问道。
“非也。”邵树德笑道:“绥银党项,以农耕为主,多少亦懂一些汉话,向为熟蕃也。其民久与汉人杂处,习性相通,若能编户齐民,二州九县之地可多数万口人,岂不美哉?”
“大帅,绥银党项某不熟,但就部落头人本性而言,各州皆通,是断难放下手中权力的。”杨悦皱着眉头说道:“他们现在很恭顺,甚至还出兵帮助大帅攻伐拓跋氏,可若是想动他们的人,那是千难万难。”
杨悦其实想说,国朝以来,农庄甚多。那些个庄客、部曲,朝廷若想编户齐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下勾结糊弄是正常操作。这还是本朝,换到魏晋南北朝那会,你动动人家的部曲试试?怕是当场造反了。
以银州悉利氏为例,全族四千余口人,这些人就是头人的部曲。你想将这些奴隶部曲夺走,编户齐民,给官府纳税,必然要侵犯头人的利益。而党项愚昧,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编户齐民意味着什么,头人家族已经统治他们几代甚至十几代了,积威甚深,一个招呼就能带着人造反。
等你出动大军平定后,他们人可能也被杀得差不多了,你到时候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徒然靡费粮饷,还不如现在羁縻之,收点贡赋,有事时让他们服兵役呢。
“某当然知道兹事体大。”邵树德说道:“然先想弄个表率出来。银州悉利氏,丁口不多,借着平定宥州之势,先将其数千部众编户齐民,应有较大成算。至于悉利氏头人,可在镇内领一闲官,先拿一份俸禄。最近某在筹办绥州东市,日后草原牲畜、药材、蜂蜜、皮毛、蜡等物事皆在此售卖,商户缴纳榷税及租金,这部分钱,或可分一部分给悉利氏头人,以做赎买。”
这其实还是满清的赎买套路。人家与蒙古头人联姻,拉近关系,消除其疑虑,然后给高官厚禄养着,再以宗教减丁等政策辅助,大体维持了草原稳定。但定难军没满清那么丰富的财力,只能先玩个简化版,通过售卖草原财货获利的方式赎买各部头人,让他们离开部族,到绥州去居住。
只要离开部族十年八年,官府在其原本部众里的影响力就会慢慢增强。届时他再回来,怕也没多少人认了。
当然,以目前对外贸易的规模,估计也只可能对小部族有吸引力。对嵬才部这种新崛起的草原大族而言,还差那么点意思。不过自己的目标本来也只是绥银二州的小部落,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吞吃野利、嵬才、没藏甚至折掘这种庞然大物。
“大帅此举,或有几分可能。”杨悦听了后,便道:“吞吃绥银部族,可以。如果一年能卖五千匹马,得二十万匹绢,即便只得百一,亦有两千匹,对悉利族酋豪来说,似乎也不难接受。”
“中和四年,银州四县之户税,绢帛这一项,亦不过收了五万八千匹。今年新编的巢众会课税,应能多收不少绢,但一个头人给两千匹,多了,一千五百匹都可以,毕竟他以前还要供奉牛羊马匹。悉利氏若还不知足,当讨之。”邵树德说道。
杨悦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绥银小部落,不足为虑,但拓跋氏如何处理?”
数日前,拓跋思恭扔下兵马窜逃。定难军骑兵一路追击,斩其弟思孝、思瑶,俘思敬,其子仁庆亦在百井戍以西地带落马被杀,就只走脱了思恭、思谏、思忠、仁福四人,据报逃入盐州了,不知道投奔谁。
大军入城后,思恭长孙彝昌以下数十人被俘,目前皆软禁在宥州,等待发落。
宥州南部,水草丰美,这么大一片草场,拓跋氏留下的权力真空,该怎么填补?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