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役已经没有了任何悬念,兄弟们像狼群一样咬上去,一次又一次从背后撕下一块又一块的血肉。人头,断肢残骸落了满地。街道上,从那些尸体内洒出的内脏,刺激着人的每一根神经。
这样的长夜很容易激起人内心深处的恐惧,而今天消除那股内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鲜血。杀死眼前一切让你感觉有威胁的活物,或者被杀死,这种恐惧才会真正地消失掉。甚至我搞不清楚,那种发自内心的慌乱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极度的气愤。
不只是我在故意放纵兄弟们多杀生,他们自己也在放纵自己。这是群身经百战,从一次又一次大战中活下来的老兵。但是我亲眼看到有的人坐在马上,将一个逃跑的年轻人一刀结果。可他的手已经颤抖着几乎快要拿不住刀,血液粘稠地从刀间上滑落,触目惊心。
“这是他们自找的!”我忍住胸口的翻涌,加速绕开前面的马匹,枪锋找向一个又一个乱民的后背,将他们一一挑飞出去。这一刻只为杀人而杀人,我好像忘了以前学过的所有技巧,手上的长枪变得特别笨拙。好几次手中长枪找向那些逃亡在前的后背,却因冲击力没用对劲,枪身活活地把对方捅了个对穿。而不是像平时师傅说的那样,利用长枪的性能与马速的冲击在枪身弯曲的瞬间,将对手的尸体弹开。这时我只能把挂在枪身上跟着马蹄前进的尸体甩开,所幸敌军都在忙着逃命,连敢回头看的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来得及趁这个机会找到我的破绽。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好像过了很久,好像是追过了两条长街,我突然感觉手中的枪杆越来越滑,不知道掌心上面沾的是血还是汗。
突然,我感觉身子底下晃了晃,马的脖子低下了一个度,我本能地迅速腾身脱鞍,借着马脖子滚了出去,绕是如此,还是被那股力量重重地掼在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在触碰到地面的那一瞬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是马蹄踩到地上的尸体,一脚滑空,也怪我刚才分了神,没注意控制马速。今天也真是够尴尬的,先是在指挥时失当,然后又在追逐敌军时自己把自己摔了出去。所幸都没有太大影响,可这要是遇到一支强军,无论是哪个错误都可能让我们全军覆没。
“校尉大人!”
“杨校尉!”
“公子!”
后面的骑兵通通慌了神,就连刚从我两侧冲去前面的杨武与杨韬两人也谨慎地降着马速兜了回来,一行人迅速将我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呵呵!”我自嘲地笑了笑,从地上爬起,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唉,罢了,让弟兄们回来吧,黑灯瞎火的,犯不着跟这帮玩意拼命,把自己人伤着了不划算。”
虽然脸上的笑意与坦然一直挂着。但从午时到晚,这一天的无力感仿佛就没消失过,这一天我一次性见证了太多。我丝毫不知道自己还会面对什么,只知道我不能垮。这次,真的是有很多条性命挂在我身上了,尤其是她。
我突然发现原来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松口气,那道方才来不及细瞧的高墙又映入眼帘。一扇匆匆瞥过的红漆门,脑海中一直是。
身后的声音到了这里又重新杂了,马蹄打在街道上的厚重,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悄悄松了口气,回头看去,却百般滋味。
杨文带人清理过一遍人数,无一阵亡,轻微箭伤八人,就这八人还无一不是被敌方羽箭从甲胄的缝隙没入,刺破了些许皮肉。另有三人在那名敌将的断枪下挂了些彩,问题不大。唯一一个“有机会”受重伤的王劲,在惊险时还赖着自己的身手走了狗屎运,现在就跟在我身后一众亲信的核心圈子中卖弄。
呵,这小子,有时候我真怀疑是不是他家里冲着阎王爷使钱了。又好像,嗤,好像这个世界上属于那些有钱人的好运总会多一些。
“哦,对了,王劲!”突然灵光一闪,我笑着向身后的王劲“子安,没事吧?方才兄弟们还担心你今天要折在那了,可哪曾想,啧啧。”我提着王劲的表字,嘴里的话只道出一半。
我突然意识到,刚才落马的可不止我一个,这样一来,找一个人陪着,总可以让我不至于那么尴尬。二来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承认了王劲的本事,不至于给大伙留下一个喜欢拿下属作挡箭牌的形象。再者说了,事情出来了摆在那,也不是我轻易赖得掉的。
一面在脑海中转着李卿儿,一面应酬着身边这帮兄弟。听着起起落落的马蹄声,恰恰惹得我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所幸王劲机灵,他那颗被王家培养出来的八面玲珑心,在瞬间就知晓了我的心思。只见他故意操着军中汉子特有的那股子爽快劲,用能让多数人听到的声音大声说道:“蒙教头挂记,我等还得留条命跟着教头一块升官发财呢!哈哈哈哈,再说,有这么多兄弟一起护着,轻易死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就你子安一人爱周郭?若得命归,富贵当与诸弟兄共之!”顺着王劲的话语接过,我畅快地大笑出声。这从王家出来的人还真是不一样,短短的几句话中,就能包含玄机无数。
王劲先是借着我的话顺坡下驴,并没有将我那档子事再次提出来让我感到难堪。然后对于此途的凶险,大伙现在的处境丝毫不提,他也只简单地告诉众人,现在只有跟着我抱成团才有活命的机会。再者凭借这支现有军队的实力,日后未必不能在乱世中为兄弟们闯出一片天地,因为在很多时候,这个豪情壮语说得再多,都不及一句升官发财的承诺来得实在。
我不得不承认,现在哪怕是望梅止渴,哪怕一个只存在于他们幻想中的纸醉金迷,现在这支队伍需要这种微不足道的凝聚力。
至于王劲还有一个聪明之处在于其从头到尾不称校尉,只说教头。这里的绝大部分兄弟在训练时,多是我亲自带队,大伙在军营同吃同住,以往被大伙称呼得最多的就是一声教头。只不过后来自阿爹做了建康城通判起,就很少听到此类声音了,今天听王劲唤起,不仅把大伙的关系拉得近了,听到人的耳朵里也是亲切许多。
“吾等誓死追随教头!”更让我意外的是今天机灵的显然不只王劲一人。随着其话音刚落,队伍中竟有大半人异口同声宣誓。
在寒风呼啸中,声音杂乱也剩些雄壮。正于前方不远处集结的李府侍卫与家丁,为此处气势所震。深深喘顺了被本阵士气压出的慌乱,又故作轻松地撇着嘴:“这群大头兵突然发什么疯。”
远远见着他们的小动作,却作视而不见,因为此时我们心中只剩下满腔豪气。
“你去找杨略,让他在出城后带些兄弟探路,沿钟山一带去寻岳统制踪迹,我相信你可以协助好他。”我看向王劲,冷不丁地命令。”
稍稍静想了一下,又冲着没缓过神来的王劲叮嘱道:“放机灵点,带着兄弟们活下去。”说完我又笑了笑,与其说是叮嘱,不如说是给了王劲和杨略一个抉择的机会。
“卑职——领命!”稍作犹豫,王劲一脸正色拱手胸前,身下的骏马猛然一滞,其后一众人等只觉席卷在身上的寒意都减轻了不少,身前呼啸的寒风被王劲一副并不算宽大的身躯尽数接下。
其实兄弟们都知道,此番出城,危险不大,作为斥候去打探军情,和大伙一起被官家家眷拖累比起来,活命的机会更大,遇到岳飞将军所部军队的机会也更大。
现在的王劲只是一个小队正,如果他做了杨略的副手,就等同于成了我嫡系的嫡系。日后只要我官做大了,他的职位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水涨船高。这也是我目前可以回报亲兵们那句誓言的唯一方法,让他们看见公道会有,仁义也会有,杨家人不会亏待自己的兄弟。
王劲提了一杆新找来的长枪,在马背上端端正正地坐直,又不忘回首向身后人拱手示意,干脆地去了。
“嗡——”李府的大门被重新打开,这时,我居然可以把李府家丁那种令人微醺的震撼与麾下骑兵的士气都抛去脑后。
“她来了!”我这样想着,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待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我干脆地翻身下马,将兵器一把递给了身后跟来的杨文。可是白马亮银枪脱了手,我又觉得浑身不自在了,两只手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好像……这是我这么些日子第一次有资格拜访李府,还是以一个类似于护卫的方式。原来我和那些凡夫俗子也并无差距,免俗这个形容也实在不适合用在我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觉着身前这个站在李府高墙下的李卿儿有点儿陌生,某些芥蒂其实一直在我心里。
令我没想到的是,李卿儿径直把目光搭在了我的眼睛上,只柔声说了句:“我知道你会来!”
在这一刻李卿儿好像是看清了我心头的顾忌,她眼神中的坚定与温柔就像是一个等着自己晚归丈夫的妻子,我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这时那个在耳畔回忆了无数遍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那我天天偷偷往这跑是为了什么?为了跟你学练兵打仗啊?杨哥哥,我只问你一句,你……你愿意保护我吗?……其实,呵呵,我有时也不大聪明,那我就当你是承诺了!”
“我来……”我原想说“我来奉命护送你们出城。”
可是话说了一半,好像鬼使神差地,我把身上的那些命令、任务、家世门楣一股脑抛开了,转而涌上心头的,我笑了笑,深呼出一口气对她说:“从现在开始,我保护你。”
李卿儿话语中的信任与依赖,我要是还听不懂的话,这次我不想再装傻了。“从现在开始,我保护你”,与其把它说成是一句承诺,不如说是一句表白。
李卿儿的眼睛里只闪烁了一下,又黯淡了。这几个月以来我回避了太多属于她的热情,哪怕是这次我主动了,她也在怀疑是不是她的一厢情愿。
“奉命?”她不确信的追问着,有点自嘲。
“我想!”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再一次郑重地回答。嘴里运着词汇,却想不来下文。
“多久?”她的目光突然燃了起来,像火一样炙热、温暖。不用我再多说,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手里有长枪、有兄弟,一辈子!”我感觉自己疯了,什么话都好不顾及地往外说,像是要抛开一切自立门户。
“你不是说过吗,你当我承诺了,那“”我就是承诺了!”见李卿儿突然安静,我目光热烈了起来,慢慢呼出一口气,又小心地去问:“你愿……”
“我等了你好久,……阿爷他,这建康城!”她眼睛突然发红,半天说不出话。李税在旁人眼里再混蛋,对她这个女儿却从来没差过,亲情这东西,酝酿的年份久了,没人愿意割舍。我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没人能一时半会缓过神来,何况她一介养在闺中的女子。
可她偏偏又抬起那双红色的眼睛冲我笑了笑:“幸好,我还有你。”
这瞬间,那抹泪痕扯得心里痛了痛,打消了我所有的顾及。
凭她的聪明,定然想得到李税接下来会把家族引向何处,她家中的几个短视兄长,又怎么容得她一个庶出女儿,继续与他们去分那一杯几乎快被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弄撒的庚。
“她只有我了!”这是我从她话语里听到的另一层含义。她终于有机会斩断原来尔虞我诈的生活,可是那层关系毕竟骨肉相连,分开那一刻的痛,注定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想把她抱入怀里,却奈何没有这个时代的名分,只能强打起精神,轻轻地看着她笑了笑,给她我现在能给的所有温柔。
“校尉大人!杨校尉真是好气魄,大敌当前尚能临危不乱。方才的贼人尽数伏诛了吗?”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有小厮感到事情不对劲,跑去李府四处寻觅,终于在一处偏房的床底找到自家主人告了状。
我转头一看,来的是李家的二公子,李净,字延学。见到其膝弯处的余灰,我心中满是不屑,真是什么人养出什么崽子。
李净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你杨再兴只是一个校尉,配不上李家的女儿,要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原本没想理会他,但看到卿儿那透着忧愁的眉宇,心里忍不住紧了紧。这个时候,我必须为她站出来。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待我,若是我逃避了,岂不是让丫头寒心?如果连面对她家人的勇气都没有,倒不如哪天从床上爬来,找碗药喝下去算了。
卿儿的这个二哥李净官至正八品承事郎,刚好就比我这个御武校尉官大了那么一阶半级。官大一级压死人固然是时间至理名言,但更精妙的还得看另一句:县官不如现管。
想起阿爷临行在前的指点,我又重新在脸上挂上了笑意,转过身一脸玩味地看向自己这个未来的大舅哥:“怎么,延学兄还怕我手底下兵锋不利,误了大伙的行程?”我故意将声音提了起来,像是在同时说给周围的兄弟们听。
唰!几十双眼睛同时看了过来。李净的身体下意识僵硬起来,明明在那一道道目光中找不出半分杀气,却让空气中凭添了些血腥味道。
周围那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贼寇尸体好像还带着余温,但李净却能清晰地感觉它们在一点点地变冷。
我用微笑和礼貌为盾,以唇语为矛,将自己的回击一并抛出。其中意思表达地也很明确:要是你李净敢在口头上贬低兄弟们的实力,觉得大伙不行,那就滚蛋!提起你的细胳膊细腿自己走去朝廷,杨家军庙小,供奉不起比主将高了半品的“大”佛。
“哈哈哈哈,早闻杨家有子用兵如神,手下兄弟各个骁勇,今日见到再兴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贼子困我李府,全靠再兴率众弟兄解围,哥哥我在这代李府一干老少谢过了。”一面说着,声音的主人一面朝着我这边行了一个平揖。
“呵,来了个懂事的。”一些有经验的兄弟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暗自评判。大伙拼了性命为李府解围,换来的却是李家二公子那阴阳怪气的质问,就好像大伙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般。因此,大多兄弟心里都是愤愤不平。
赶来替李净说话的是李家长子,李爽字延智。见其如此客气,又是卿儿长兄,我也不敢再托大了,连忙侧开半个身子还礼:“李家大兄说的是哪的话,守护一方安康本就是我分内之职,何况你我两家长者同朝为官,平日里又素有往来,今日见伯父家正遭贼困,莫非小弟还敢袖手旁观不成。”好不容易见到李爽的客气,我仔细地把握着言语,试着强赖着为两家增添交情,又笑着半半地开了个玩笑。
见李爽脸上并无任何不妥,我顺了口气又继续补充:“再说,若无大兄调度有方,在府内威慑住了贼寇,我等胜得断不会如此轻松。”
“贤弟莫要笑我,为兄哪算得上是什么知兵之人。哎,我只知贤弟名为再兴,却不知家中可已取有表字?”李爽在话题上突然来了个大转弯,绕得我有点猝不及防。
听李爽提及家事,一想到家中突逢大变,我的眼中不禁多了几分落寞:“再兴时年十五,家中尚未取有表字!”
“十五?倒是与我家卿儿是相仿年纪。”李爽就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幽幽地将口中言语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