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将军坐立不安,从前院踱到大堂,从大堂踱到后院,他今日也收到了探子来报,说西凉使团这两天就会到汴京。
多年前西凉公主的闹剧,他倒没有放在心上,他不过一介武夫,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儿女心思,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即将到来的追月宴。
那日他也在朝上,多年为官的经验告诉他,作为对立阵营的宁王党推举祁慕寒主理这个追月宴,不可能没有一点阴谋。届时皇上、太后、各王公大臣并百官都会出现在行宫,再加上西凉国由公主率领的使团,如果祁慕寒出了哪怕一点点的纰漏,都会被宁王党大做文章。
不能再等了,他必须要在这个追月宴上,让皇上亲下圣旨,将商墨云赐婚于予熠王,如此一来,他才能安心地倒向祁慕寒,助他直接入主东宫。
他领兵多年,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数年前,当宁王与熠王同时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时候,他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站到了熠王这一边,他坚持自己不会押错。
“爹——”商墨云回来了,跨入大院,朝正在沉思的他喊了一声。
商洛习回过神来,见她眉梢上添了不少喜色,两颊红红的,只以为她与祁慕寒方才在外相处得很是不错,便开怀大笑道:“回来了?是殿下送你回来的?”
商墨云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她还沉浸在祁慕寒给她的那句诺言中:“炙夜既然与商小姐两情相悦,我自当想办法。”
她一想起苏炙夜那张俊美的脸,那挺拔的身姿,当日在江上奋不顾身护着她的一幕,小心脏就噗通地跳个不停。
她敷衍着回商洛习道:“嗯。是殿下送我回来的,爹,我累了,先去歇会。”说着,就手舞足蹈地往自己闺房里去。
“慢着。”商洛习喊住她,“殿下有没有说过,何时去向陛下请旨?”
商墨云愣了一下,含糊道:“殿下可能比较忙,他会安排的。爹爹放心。”说着,抬腿就要溜。
商洛习眉头紧拧着,语气隐隐有一丝怒意:“你难道还想着那位苏炙夜?”
商墨云:……
她从来没与自己父亲提过这个人,但知女莫若父,她的那点少女心思,商将军当日已多少猜到了一点,只恨那一日出现在画舫上的不是祁慕寒本人。
商洛习耐心地对她说:“云儿,你是为父唯一的女儿,为父希望你幸福。嫁给熠王殿下,他才是你唯一的良人。”
商墨云紧握住拳头,指甲掐入了肉里,她想极力与父亲分辨,告诉他苏炙夜已应允了娶自己,却想起祁慕寒对她说的:“你与炙夜的事情,暂且不必告诉商将军,我自会处理。”
她忍了一下,还是终究没忍住:“父亲难道不希望我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商洛习退后一步,强压住自己的火气,耐心地解释道:“你还年轻,你只晓得要找喜欢的人,却没想过那个人眼里到底有没有你!”
商墨云反唇相讥:“爹难道就能肯定熠王殿下眼里有我?”
她发出淡淡的一声哂笑,“爹以为那高高的宫墙内,都是金枝绿叶的娇贵生活,却没有想过那墙圈起的,也是从此后再不得自由的躯壳!”
商洛习一时被噎住,想起公孙薇那日在醉花楼为祁慕寒挡了那一剑,那个他平日里熟悉的熠王,竟然像疯了一样,眼眶通红,满手鲜血,厉声冲着他大吼的模样。
他疲惫地阖上眼睛,揉了揉眼眶,心中无声地叹息。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不必说了,你与祁慕寒的婚姻,老夫在追月宴当晚,会亲自向陛下求旨。”
他大力一甩衣袖,转身离开,商墨云僵在原地,被他这种决然的态度震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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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慕寒与公孙薇坐在回府的马车里,道路颠簸着,公孙薇身材纤瘦,一会儿被甩到角落,一会儿被甩到祁慕寒身边,祁慕寒便趁机一把抓住她的手,紧握着。
公孙薇甩又甩不开,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故意选这样的路走?”
“说什么呢?”祁慕寒笑道:“回公孙府,这是必经之路。”
“我可没走过这么颠簸的路,你少来骗我!”公孙薇狠狠地一推他,正好马车又颠簸了一下大的,她一下子没稳住身型,整个人落入了祁慕寒的怀抱。
祁慕寒就势抱住她,凑到她耳边轻轻道:“公孙小姐,怎么就口不对心呢?”
刚从暗巷出来时,也近傍晚了,齐凌向他们道别,仍旧小心翼翼地躲开追兵,往另外一条路去;苏炙夜则一贯独来独往惯了,祭起轻功,早翻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于是剩下他们二人,公孙薇在恼着祁慕寒儿时的承诺,不想搭理他,与他同乘一路也一声不吭,祁慕寒卷起帘子,不知道向车夫说了什么,道路不多久就颠簸了起来。
祁慕寒又在她耳畔吹着气,逗她:“薇儿,你吃醋的样子太可爱了,本王以后能不能多看看?”
公孙薇见他涎着脸的样子,又是好气又好笑,又挣不脱他的怀抱,只好沉下脸来说:“谁说我吃醋了?”
祁慕寒手上稍微用力,抱紧她,很是认真地说:“你要什么都可以,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小时候对乌罗公主说过一次,但那是无心之言,而只有现在,他完全从心窝子里掏出这句话来,每一个字都滚烫无比。
公孙薇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的脸倒先烫了起来,呼吸也紧迫了几分,长大了,有些话是要用尽所有勇气才能说出来的。
公孙薇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眸,心中某个地方一软,说:“其实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你刚才说这是好事,是什么意思?”
祁慕寒笑了笑,在得知乌罗公主到访之前,他还在愁着该怎么推却商将军让他娶商墨云的请求;后来得知自己小时候竟然对西凉公主说过这种无心的承诺,他忽然福至心灵,瞬间想出了一个计策。
他其实也猜得到,碍于自己暧昧拖延的态度,商将军最晚便会在追月宴上,当着百官面直接向祁成皇请旨,这样一来,尘埃落定,他态度再含糊也没有用。
为了东宫之位,他不能失去商将军的支持;为了公孙薇的幸福,他同样不允许自己另娶他人。
想到这里,他轻轻抚了抚公孙薇的秀发,把头靠在她的肩窝上:“薇儿,你只管相信我就好。相信我。”
他做一件事情,不喜欢过多的解释,他只需要看到她无忧无虑的笑容。
公孙薇凝视了他片刻,嫣然一笑,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你能不能先让车子走点平坦的路,这颠得我都要吐了。”
祁慕寒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秀发,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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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苑深深,太后寝宫里一如往常地寂静。
太后喜静,一切后宫的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每日里只清晨接受一次众妃嫔的请安,其它时候,他倒是更愿意见到儿子祁成皇来向他请安。
可惜这个儿子,好像每天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偶尔来请安,也不过就是“母后安好”,“母后精神不错”,然后吩咐宫女好生照料,例行完公事就离开。
到底从什么时候,他这样疏远她了?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看着铜镜中自己已显苍老的容颜,心里甚不是滋味。
祁成皇是她一手拉扯大的,他的皇位,是她手上沾了无数鲜血送上的;她的皇后,是她费尽心思从家族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她为他铺平一切道路,到了晚年,却落了个母子如此生分的地步。
接过婢女递来的果盘,她掐起一颗葡萄,用力一咬。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江东来的女人造成的!
她还记得这女人进宫时,不过被封为区区一名贵人。那时候宋国与祁国的战事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宋王送来自己的妹妹和亲,祁成皇不屑一顾,封为贵人,不过就是折辱一番的意思。
可是当她风姿翩翩地走进殿中,不卑不亢地对祁国的皇族施了同样高傲的一礼,满目都是高远的星空,仿佛根本不把这个强国放在眼里。
祁成皇为羞辱她,让她当众赤足跳舞,她毫不在意,脱去了鞋子,露出了那三寸金莲,将腿上的纱裙撕至小腿,众目睽睽之下,跳了一支惊鸿霓裳舞。
她的目光倨傲清越,光洁的皮肤比日光更是耀目,满朝文武俱都寂静无声。
祁成皇缓缓走下台阶,所有的目光尽皆锁在她一个人身上。
从此,祁国所有的娇宠都集中在这个姓宋的女子身上,她一步步从贵人,到嫔,到妃,到贵妃。
太后终于出手了,这个异族女人,怎能让她登上皇后宝座?她想尽一切办法,断她子嗣,祁成皇却暗中令人保护她,一直到她安然生下祁慕寒——他最爱的儿子。
天妒红颜,宋贵妃最终还是因产后身子过于孱弱而离世。太后大喜过望,她只以为自己最亲爱的儿子,要从这妖妃蛊惑中醒悟过来了,但他却像死了心一般,对后宫的女人再也没有了那份诚挚的心,连自己的皇后——祁晟的母亲病逝,他也只是冷冰冰地瞧上一眼罢了。
太后想到这里,刚好婢女正奉上的一盏茶,她顺手接过,却一个不留神,茶盏在地上摔得稀碎。
婢女慌得两腿一跪,连连磕头,太后只喃喃地说:“老了,老了。”
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皇祖母还年轻着呢,哪里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