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在望,马蹄声歇。
四人顷刻聚拢在一处。覃清一手揪着缰绳,一手自马腹褡裢中摸出酒榼道:“杨师兄,是口渴了吗?何故半途而止?”
杨朝夕摆摆手,剑眉微皱道:“方才心中只想着得回城,不曾细思琬儿现下处境,以及崔世叔、春溪婶婶他们定然会做出的反应。照覃师妹之前所言,崔世叔必是兴师动众、满城找寻;而依春溪婶婶的谨慎性子,多半会派出观中好手,与崔世叔先行晤面、再一道查探线索。咱们贸然插手其中,只怕非但全无助益,还会适得其反。”
覃清自顾自拔开木塞,灌了几口酒浆,螓首微颔道:“杨师兄所料不差!晌午清儿偷听之时,风夷子、雪夷子两位师叔便已携刃而去,想来此刻,应当早至崔府。杨师兄既不欲同他们会合,却不知有何良策?”
覃清说罢,麻小六、吴老九两个,也将目光投向杨朝夕,好奇这少年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来。
杨朝夕却深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之理,当下打个哈哈,岔过话头道:“事起仓促,毫无头绪,哪有什么良策?只是小道以为,既已有人大张旗鼓地找,咱们不妨秘而????????????????不宣地查。
方才覃师妹几句猜测,倒是给小道提了醒。倘若是元载所为,十之八九、还是会将琬儿囚入‘颍川别业’,好叫崔府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只能捏着鼻子认下。那元载既是为三子元季能谋划,琬儿便无性命之忧。
可若真是妖族出手,则须慎之又慎!妖族六识本就敏于人族,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打草惊蛇,反令琬儿陷于险境。若想稳操胜券,莫如以夷制夷,便是寻些妖族充作耳目,将此事来踪去迹查个清楚……”
“嘿嘿!杨少侠说得轻巧!咱们四条光棍、又到哪里去收买妖族,来替你我典身卖命?”
麻小六本是心思活泛、嘴巴促狭之人,适才听着杨朝夕侃侃而谈,心中早便不以为然。忽闻他竟异想天开,想要驱使妖族行事,终于忍不住失笑道。
吴老九木讷寡言,原在东篱茶肆后厨担着坑饪职分,极少与旁人口角。此时见麻小六冷嘲热讽,却是记起掌柜方梦得临行之语,忙一把将麻小六衣袖扯回半尺:“小六多嘴,当心掌柜罚你!”
杨朝夕却不以为意,抱拳一笑道:“小六哥信不过小道,也是人之常情。现下尚在官道,往来商旅颇多,小道自不敢贸然召唤……待回城寻个僻静处,好叫几位开一回眼界!”
麻小六撇撇嘴、将头转了过去,却是没再挑刺。覃清、吴老九却是信了大半,眼中皆露出期待之色来。
四人至此无话,一道驱马入城。
城门宿卫多半被抽掉去了“神都武林大会”,留在城中值守的不但稀少,而且心不在焉,似在为不能亲去观战而闷闷不乐。
杨朝夕几人穿过厚载门,径直拐入西市,却不去寻那热闹的酒肆、食肆,而是寻到一间十分荒败的城隍庙。
吴老九一声不吭,挥拳砸开锈锁,放几人鱼贯而入。麻小六负责殿后,一通东张西望后,见无人发觉,才默默掩了庙门。随着杨朝夕几人,扭头绕到了城隍神像后面。
借着庙门外透进来的光亮,覃清、麻小六、吴老九三个,只见杨朝夕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只胡豆大小的铎铃来。铎铃铜锈古朴,纹样生动,处处透着神秘,却不知作何用途。
三人正一头雾水,却见杨朝夕掐着手指、从那铎铃腹中取下一小团丝绵,旋即抖腕一振:“叮啷啷啷……”
清脆奇异的声波很快绵荡开去,却消散在漫堂灰尘里,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麻小六眼白一翻,正待再讥讽两句,忽听得四面八方隐约有数不尽的窸窸窣窣之声传来,叫人头皮一炸。
这窸窣声初时极微,几息后却如雨脚般密集响起,便连吴老九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惊惶之色。
“啊……唔!!”
覃清第一个瞧见骇人异样,登时便要惊叫。幸而杨朝夕早有预料,一把将她樱颗捂住,才没有惊动城隍庙外偶尔路过的商贩行人。
而麻小六和吴老九,早惊得缩在了墙根。眼前铺满灰土的青砖地面上,已然聚起成百上千只灰毛灰须的大老鼠来!
浮尘如雾,鼠迹如潮。
群鼠虽自四面八方涌来,却是首尾相接、井然有序,个个悍不畏人。
挤挤挨挨的鼠群中,排布着密密麻麻的小眼珠子,似黑豆般转来瞧去,闪烁着叫人心底发毛的贼光。
月希子覃清吓得一头缩进杨朝夕怀里,只觉心慌气短、腿脚发软,眼角不禁渗出些晶莹剔透的东西。麻小六双臂打颤,紧握鸟刀,和挺着马鞭的吴老九挤在一处,死死盯住不断逼近的鼠群,却是半晌不敢出手。
鼠群蔓延至杨朝夕几人脚下三尺开外时,便纷纷停下。鼠尾、后爪撑地,陆续人立而起,前爪则拢在一处,竟是恭恭敬敬作起揖来。
顿时,覃清、麻小六、吴老九三人连恐惧都忘了,眼中皆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麻小六偷瞧了眼一脸淡然的杨朝夕,磕磕绊绊道:“杨、杨少侠……这便是你收买……啊不!请来的妖修么……”
杨朝夕点点头,目不斜视地望向鼠群,似在找寻着什么:“妖修么、倒也不尽然,至多算是些灵智初开的鼠辈。不过领头的尚未赶来,这些鼠辈也未必通晓人语……咱们还是耐心稍待片刻,切勿轻举妄动为好。”
覃清闻言,语带哭腔道:“杨师兄,便不能……叫这些毛骨悚然的东西……在庙外呆着吗?那鼠王究竟要等多久才肯过来?”
杨朝夕双手无处安放,不由挠头讪笑:“师兄只知这铎铃可召唤鼠群,却未详究役使之法,覃师妹若害怕得紧,可先躲师兄身后。鼠群不比狼群,定然不会择人而噬……”
然而话未说完,城隍庙外便响起几声马嘶,声音中透着无法言喻的惊恐。接着便是商贾行人们慌乱的脚步与叫喊声,隐约听得“鼠群行、有兵祸”等语,显然是鼠群惊动了西市中的人们。
一时间嘈杂四起,却是人群以城隍庙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逃离开去。似乎他们藏身的这座城隍庙,已然成为城中最大的一处鼠巢。
覃清樱唇剧颤、面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麻小六不知何时,已跳到了吴老九壮阔肩头上,两腿蜷成一团,脸上全是浓浓的尿意。
“啪!啪啪!”
几道缰绳绷断的闷响声,毫厘不差地钻入四人耳穴,散乱的马蹄声从庙外响起,很快便奔得远了。此刻用脚指头去想,也知是他们来时骑乘的四匹良马,于危难之际弃主而走,各自寻活路去了。
杨朝夕知道宽慰无用,只好硬着头皮、对着鼠群拱手道:“诸位鼠兄鼠弟!若有能听懂在下之言者,烦请传告下去,稍稍退避一些,莫要吓到在下的几位朋友。”
“嘿嘿!杨少侠别来无恙。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便在此时,鼠群分开一条通道,一个身形佝偻、细眉鼠须的老叟健步行来,向杨朝夕长长一揖道。
群鼠见这老叟,俱是欢快难抑。几只通身雪白的小鼠,竟顺着老叟裤脚攀援而上,聚在头顶、双肩吱吱乱叫,瞧得覃清几人直起鸡皮疙瘩。
杨朝夕见现身的竟是董临仓,登时松了口气,抱拳苦笑道:“董仙人见谅!今日贸然相召,实是有一桩悬案、亟待仙人指点……”
说话间,杨朝夕便将花希子崔琬、并侍婢小苹失踪一事,粗略与董临仓说了。
覃清依旧心头膈应,然见这鼠王虽形容猥琐,言谈举止却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样子;又见杨朝夕始终礼敬有加,心下更信了几分。当即附耳上去,将崔琬藏身的尼寺也一并向董临仓说了,心中惴惴之感,终于消去大半。
麻小六、吴老九见如潮群鼠对这董临仓恭顺非常,几乎马首是瞻,不由面面相觑????????????????。明白眼前“董仙人”便不是修行有成的妖修,也定是位难得一见的异人。心中恐惧登时退去,转而化作一片好奇。
董临仓却是听得连连点头:“此事倒也不难。不论是妖族插手,还是元载使坏,想要当真不留痕迹,却是绝无可能!只不过,若要及早寻得踪迹,非得广撒网、细搜求不可!我鼠族恰以数量见长,只须传令下去,崔六小姐的下落,当计日可待矣!”
杨朝夕瞬间听出董临仓话外之意,明白鼠族自是不会平白无故供他驱驰。
当即搜囊倾袋,将身上所余不多的银钱悉数找出,不过数十两有余。加上之前从洛阳纨绔邵青冈身上搜罗的金发簪、黄玉扳指、九环白玉蹀躞带等物,也才堪堪凑够二百两银钱。
这般资财,本已不少,连麻小六、吴老九都看得目眩眼热。奈何鼠群庞大,靡费自是极多,杨朝夕手捧着这些金银细软,面上却涌起数层尴尬之色:“董仙人多多见谅!近来颇有花费、入少出多……些许薄财,先给诸位鼠兄鼠弟们添些口食。过些时日手头宽裕些了,定然还有厚报!”
果然董临仓一见资财,鼠目登时眯作了两条细缝,当即欣然接下。只是面上仍有不足之色,嘬着牙花子笑道:“杨少侠这话见外了哈!既有柳姑姑作保,董某人怎会信不过杨少侠的人品?不过是些攀窗台、听墙角的差使,包管教少侠把心放回肚子里。”
覃清却将那抹不足之色瞧在了眼中。生在皇商之家,自是深知“重赏之下有勇夫”的道理,当即也摘下锦绣荷包,向董临仓盈盈一礼道:
“董仙人辛劳!今日之事,实由我麟迹观师姊失踪而起。清儿这里还有些月银利钱,可籴米粮数石,当够诸位鼠兄饱餐一顿。”
董临仓只略略推辞了下,便接过荷包,在掌心微微一捻,立时眉开眼笑:“覃姑娘慷慨!董某人代鼠子鼠孙们,多谢姑娘恩德。嘿嘿!”
麻小六、吴老九两个,眼见鼠王董临仓亦是这般见钱眼开之徒。一面慨叹财帛动心、钱可通神,一面咨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连妖族竟也变得贪财势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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