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病床旁边围着一群人,她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
最受宠爱的小叔家的弟弟,正在抱着手机开黑,全然不顾周遭的场景。
三叔道:“上周就是我们家照顾的,这周还让我们照顾?我家好欺负啊?”
四叔反驳:“我家拿了两万块钱,你家一分钱都没出,那不就应该出力嘛!”
小叔一向站在三叔这边,帮忙打着圆场:“哎呀,四哥,你的情况比我们要好嘛,出点钱那不是应该的嘛,三哥家还有两个孩子上学勒……”
老人生病卧床,她的儿女却在因为照顾的问题,而相互推卸责任。
江唯一站在门口听的一清二楚,突然觉得,眼前站的哪里是一群人,分明是几个没有心脏的骷髅……
大伯在一旁抽烟,沉默中尽显无奈,缥缈的烟就像他的话一样没有分量。
看到老江和江唯一来了,他才站起身来,众人闻声停止了争吵,大伯把江唯一推到奶奶面前:
“娘,你看谁来了?”
奶奶艰难的睁开下垂的眼皮,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寻找了许久,目光才落到了眼前模糊的身影上。
她的手干枯得堪比死树干,颤颤巍巍动了两下,却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来。
江唯一赶紧往前挪了挪,轻轻握住她的手,凑近了叫:“奶奶。”
她半天没有反应,大伯在旁边解释着:娘,这是小四姐啊,你一直盼着的四丫头啊。”
因为江唯一在孙女中排行老四,所以长辈们总喜欢叫她小四姐。
“四儿啊……”
奶奶干瘪的嘴唇肿发出微弱的声音,深深刺痛着江唯一的心,她一直答应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江唯一与其他孙子孙女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可以耐心地听老人讲话,其他人不耐烦的时候,她还在笑着搭话。
甚至童年最早的记忆,也是奶奶身上的味道,冬天的寒夜里,奶奶会伸手握住她的小脚,一整夜都暖和的不得了。
老人的记忆随着各种技能的衰减而不断变淡,就连她最疼爱的孙女站在跟前,也叫不出名字。
叔叔们在其他地方商量着奶奶病后的归宿,江唯一在走廊里偷偷哭,身边发生的事情,明明件件都跟自己有关,自己却件件都无能为力。
弟弟拿着手机跑出来找她,江唯一低着头慌乱地擦眼泪,她是姐姐,这个时候不应该掉眼泪。
“咋了?”
“奶吐了,你快去看看。”
他手里的游戏还在继续,江唯一皱着眉头想说他两句,又没说出口。
老人这一吐,把胃清空了,终于才能好好吃几口饭,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眼看就要到了出院的日子,一大家子人却再次因为照顾老人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以大伯和老江退让才算是结束,让奶奶住在大伯的旧房子里,老江出钱修缮,之后每个儿子轮流来老屋照顾。
这天夜晚,江唯一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那一颗拳头大的心脏,痛起来居然这般无法忍受。
她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压制住抽泣得声音。
周良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冲过去把那只趴在纱窗上聒噪的死知了给弹飞了。
然后突然一道闪电,把半边天空照地惨白,紧接着一声闷雷,雨说下就下,砸的屋顶啪啪响。
周良辰的呼吸突然变得很急促,他伸手捂住心脏处,它怎么突然跳得这么快。
江唯一哭。
他的心脏疯狂跳动。
这两者似乎隔空建立了某种微妙的关系·通过绵密的小分子,传达着信息。
他想点支烟,却怎么都打不着打火机,还因为用力过猛划伤了大拇指。
“草!”
打火机因为被暴力摔倒地上,而发出爆炸声。
把烟扔下,他迅速拨通了江唯一的电话,等了好久才接通。
周良辰有些急躁地质问她:“怎么才接电话!?”
江唯一是在花时间掩饰哭过的嗓音,试图找回自己嘻嘻哈哈时候的状态:“我…我看剧呢!”
嗓音沙哑,鼻音浓重,回答迟疑,周良辰一下就识破:“为什么哭?”
江:“我没有…”
周:“敢说谎你就死定了。”
他的话有股莫名其妙的威慑力,江唯一都抗拒不了,自己的一身傲气在他面前荡然无存。
江:“周良辰…我难过…”
周:“你先哭,我听着。”
江唯一拒绝了,她不能放弃做一个坚强的姑娘,早就给自己立下了“笑给别人看,哭给自己听”的规矩。就算是周良辰,她也不会哭的。
江:“我要睡了,晚安。”
既然她不想说,周良辰就不会再追问,最后强调了一句:“有事就找我。”
然后柔声道了句晚安,便等她先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雨小了不少,周良辰又找出来一个火机,点燃了一支烟,站在窗前看着无尽的黑夜。
这样的混沌才像是他的世界,除了雨声和她的声音,没有别的烦心事情。
他讨厌现在的生活,找不到继续呼吸的理由的时候,有个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把原本禁锢自己的条条框框毁的乱七八糟,还带来了一个太阳,和几颗闪闪发光的醒醒。
使他不得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猜想她下一步又要把什么好东西带进来。
或许只有等到世界都乱作一团,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只留下她地足迹,才能得到真正想要的清净。
周:“宝贝,晚安。”
许久,江唯一才回复:“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会误会的。”
他愣住了,手停在键盘上,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最终选择沉默。
那只兔子被他拉过来捶了一拳:“江唯一,磨人精。”
次日清晨,文科三班的家长群里就收到了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单,江唯一不仅出现在班级第一名的位置,还位居阶段的榜首。
老江激动地转发到了“相亲相爱江家人”的微信群里,大伯首先发来贺电,随后就是其他叔叔婶婶。
大伯还特意把手机上面的字放大给奶奶看,在她耳边解释道:“咱们小四姐出息了,考了第一名!”
奶奶双手把手机接过来,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孙女的名字,其实她不识字。
“第一名…好…上大学…”
“那肯的呀,看你孙女多张长脸呀!”
江唯一没有露出过多喜悦的情绪,默默帮忙记录着医生刚刚要求的注意事项。
小叔故意提高了声音,揪着旁边弟弟的衣领子,把他推到江唯一旁边:
“都是姓江的,看看你小四姐,再看看你,让你小四姐好好教教你怎么学习。人家这次可是考了实验高中的第一名,全校第一!”
他最擅长用这种夸奖式的语言来嘲讽江唯一,目的就是不断给她施加压力。
奶奶一回到家里面,就拉着江唯一钻进自己的小房间,其他人都不准进去。
三婶把妹妹往里面推,却被奶奶拒之门外,于是没好气地说:“老太婆肯定是想偷偷把她的银元都给小老四!”
大伯有些生气,他们口中整天争来争去的银元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一大家人却因为这个闹得不可开交,于是他就批评了三婶:
“那小四姐确实挺奶奶话,你家五妹啥时候能好好跟老人说句话?”
三叔拉住三婶,让她闭了嘴。
江唯一站在一边,房间里的一切都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奶奶的大木床,还有像宝箱一样的储物箱,发黄得已经被取缔了的有线电话…
奶奶口中念念有词,从陈旧的巷子里面翻找着什么,最后拿出一个布包。
一层一层的布打开之后,里面暗红色的漆木盒子就显现出来了,他把江唯一叫到跟前。
“这是我嫁过来的时候,带来的。”
然后从里面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子,有一根梳齿已经断掉了,但是经年累月的玉手掌摩擦,她的表面变的光滑无比。
奶奶手还是有些抖,拿起梳子放到江唯一头上,她轻轻蹲下身子,任由奶奶梳着。
小时候,她的一天总是从奶奶梳头开始。
“唯一啊…”
奶奶极少叫她的大名,江唯一有些紧张。
“想看我的小唯一嫁人啊。”
奶奶的声音苍老,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多了许多不服和期待,她不服气老天爷不给自己多留一点时间,可以亲眼看看她的小四姐穿西服、披盖头、上花轿…
江唯一把树枝接过来捧在手里,她站起来已经比奶奶高了,可以很轻松的看到她的花白的头发。
“一梳长命百岁,二梳寿比南山,三梳无灾无难……”
就像奶奶帮她一样,她帮奶奶梳头,每一下,都要从发根疏到发尾。
“我的小唯一,这个你要好好收着,谁都不要给,谁也不要说,就算是你爹妈,也不能说……”
奶奶交代地很庄重,小布包打开,里面躺着两块银元,这就是叔叔们一直争抢的“宝贝”。
“我不想给他们,都给你,都给你。”
那一刻江唯一还不知道这两块小小的银片,后来竟会引起那么大的风波。
江唯一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成绩,更何况这是第一次模拟考试,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月考都要接近高考。
她想过自己可能考得不错,但是考这么好,确实是意料之外。
回到学校,刘美人揽着她的肩膀说:“你个狗女人深藏不露啊,我姐妹牛批,文科阶段第一啊老铁!”
听着周围人的惊叹,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