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金沙市雨季的尾声,和其他地区的炎热不同,这里凉爽得让人仿佛到了秋天。
雨水不停落下,冲刷着街道和路边的火凤凰树。
有积水顺着带坡度的公路朝远处大江汇流。
蔡泽穿着短袖黑色保安服,湿淋淋地走进创作室就嚷嚷:“老宋给我一个办公位,烟扔一包过来,茶。”
宋田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你一个保安请站稳自己的位置,别弄得跟领导似的。”
但还是把一支烟递过去,帮他点了火。
蔡泽将笔记本电脑放桌上,通电开机。双手撑在桌上,对办公室几个创作员朗声道:“一部戏的上游是故事,故事成了,戏就成了,否则也谈不上以后。上游是原材料,是一切的前提,从现在开始,创作室工作的重点是我,请大家围绕着我,配合着我。请把我比做燧石,越是敲打越是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说罢,他便坐下去劈劈啪啪地打起字来。
蔡泽码字不习惯笔记本自带的键盘,而是外接了一个机械的。
他打字打得飞快,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都是清脆的声音,宛若机关枪,连绵不绝。
宋田问:“我可以看你写什么吗?”
蔡泽没有说话,显然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老宋就站在他身后端详着电脑屏幕。
这是一部。
宋田只看了片刻,再无法挪动自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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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成昆》
李琴从小就知道自己很美,她有着挺拔窈窕的身姿,就如柳阴街府河边的柳树,婀娜娉婷,而那柳叶就是她的眉毛。
她的父母是高级工程师,抗日战争时期还主持修建过省城的机场。b52轰炸机就是从这座机场起飞,轰炸侵略者。
李琴出生在这么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生活优渥,从小就在家人的细心呵护和男同学倾慕的目光中长大,加上成绩优秀,可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生对她来说就好象是蜀地冬日温暖的阳光,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至于风刀霜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三毕业,她不出意料地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大土木工程系。
不过,只读了半年书,父母被打成学术权威,不知道被解送去了哪里,她也被开除学籍。
一刹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等到李琴回到家中,父母已经不在,家中仿佛被大水冲过,两一张床都没有留下。
一般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况,早已慌成一团哭成一团,但李琴却很生气。
因为家被抄了,她的雪花膏也被人给卷走了。这么冷的天,没有雪花膏,没有百雀泥,皮肤变粗糙了怎么办,手龟裂了怎么办?
不能美,莫若死。
李琴就去找居委会干部闹,说“你们得把香香还给我呀!妈妈说过,我们做姑娘的,就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要得体,要自尊自爱。化妆不是追求不健康的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而是对别人的尊重。”
香香就是西南省在那个年代对化妆品的称呼。
居委会的一个干部是李琴母亲的熟人,见她来闹。大惊,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别人遇到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你还找上门来,真被人打死也是打死了。
就拉着她的手一阵跑,道,孩子,别来了,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口饭吃,活下去才是正经。
李琴气鼓鼓:“他们凭什么偷走香香,得还给我……阿姨,我饿。”
说着话,眼泪就流下来。
肚子饿了怎么办呢?学校是回不去了,只得去高中同学家蹭饭。
那年头大家生活都困难,一切都凭票供应。别的孩子蹭饭的时候口都甜“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喊得亲热。李琴一副大小姐脾气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事故,跑人家里就跟人背起了词儿“你知道我靠什么吃饭吗?我是靠总结经验吃饭的……总来一次总结经验,发扬优点,克服缺点,然后轻装上阵,乘胜前进,从胜利走向胜利……”“我们的同志应当注意,不要靠官,不要靠职位高,不要靠老资格吃饭。”“国家积累不可太多,要为一部分人至今口粮还不够吃、衣被甚少着想;再则要为全体人民分散储备以为备战备荒之用着想。”
同学的母亲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姑娘,还没有吃饭吧,今天咱家吃肉,一起一起。这丫头,怎么长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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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宋田“嘿”一声笑起来:“蔡桑,你这主角有点二啊!”
蔡泽:“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昨天还是被父母怀里的心肝宝贝,为世人所羡慕的天之骄子,今天就遭遇人世大变。如果不二,怕是撑不了几天。人嘛,就要过得快活。金庸《笑傲江湖》宝文堂出的那一版,扉页就有一个印章,上面刻着‘檗下琴’三个字。檗是一种树木,味奇苦。书下弹琴,寓意苦中做乐。笑傲江湖的主角苦吧,苦啊,没有那千般苦楚,如何体会到生命中那短暂的优游于江湖的自在潇洒?”
“你说得有点道理,这个女主角的形象算是立起来了。”宋田:“让你写川剧本子,你弄篇出来做什么?”
蔡泽:“算是拉个细纲吧,单拟大纲没什么意思,我这人是三分钟热度,容易丧失热情,还不如直接写个故事出来。只有在创作的时候,我才能保持高度的热情。文以气为先,只有在创作的时候,我才能将这股气从头到尾一以贯之。”
宋田点头:“说得好。”
蔡泽:“再说了,如果《浩然成昆》这部戏将来成了,名气起来,我还可以出本,算是给这个大型实景项目的配套。到时候,有整个金沙市替我宣传,还愁销量?大概还是能够赚一点点钱的。”
宋田无语,这人好歹也是作协会员,口口声声都是钱,太俗:“蔡桑大大地狡猾,还能看,你接着写。”
故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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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铁,饭吃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那年头,城市居民一个月才二十五斤主粮,肉半斤,油也就二两。肚子里缺少油水,食量就大。
别人还可以勒紧裤腰带,心静自然凉,忍忍就不饿了,但李琴不行。因为她的腰很细,再勒,也没有余量。
李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营养均衡,生得水灵,饭量大,一顿能干半斤米饭。任何一个同学的家里都养活不了这尊菩萨,吃一顿两顿得了,长期吃下去,谁承受得了?
那么,只能吃转转儿糊了。
李琴就拟了个高中闺蜜的名单,挨个吃下去,直到吃无可吃,就把主意打到父母的同学朋友同事那里去。
她跑人家里去,依旧是背上一通文件,给人搞zz学习。
长辈们喜欢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也不反感。
就这样混了半年,在举目都是面带菜色的世界里,李琴个头又蹿了一公分,一副zbj 大小姐的风采,洋气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居委会的那位熟人阿姨一看,娃娃这么下去不行啊,还是得给她找个事做,好歹也能混点嚼裹。
其实,她们那边的活儿还是很多。比如去拉板车,到蜂窝煤厂和泥巴,到砖厂卸砖。可一看李琴的细胳膊细腿,嫩得和豆腐一样的皮肤,这模样去厂子里,还不被老大哥当成坏份子给打倒?
“娴静好比花照水,行动仿佛风拂柳”实在太反动。
恰好,成昆铁路开建,那边正在招人。
阿姨就动心了,跑去找李琴,问:琴子,你不是大学生吗,学的又是土木,要不去铁路上干,那边待遇很不错的。
李琴说,我是肄业,没文凭的,在大学也就学了一学期,专业的门都没入。再说了,去那边又要办迁移,我省城的户口怎么办?
阿姨跌足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户口问题,你爹妈是省城户口吧,现在不也迁去大西北挖沙子,还来了个非转农。去吧,去吧,听说铁路上每个月三十来块钱工资,饭可以敞开吃,每周有一次肉。
工资倒无所谓,这时代你钱再多没有票据也买不来东西,但饭可以敞开吃还有肉这句话却触动了李大小姐的灵魂。
原本,她还担心自己没有大学文凭人家不收。
到招工的地方一看,愕然发现,人家只要是人都要,一个初中生就算是个知识分子。没办法,建设上实在太缺人了。
听李琴说是大学肄业,还学的是土木工程,负责招工的大姐就好象是拣到了宝贝,一把抓住她,喝道:“就你了,现在给我上车,马上拉走。”
李琴挣扎:“我还没有准备行装。”
大姐:“发,到地头发给你。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李琴:“我是大学肄业,没学到什么专业知识。”
大姐:“学,工程段有的是科学家,比你大学的教授还专业,而且你可以理论联系实际。”
李大小姐:“到地头发雪花膏发百雀泥发花露水吗?”
大姐:“发。”
李大小姐:“那我能能穿连衣裙吗,荷叶边那种?我能穿高跟鞋,能涂口红,能留长指甲,能画眉毛吗?”
大姐有点崩溃,这姑娘还真是好逸恶劳思想落后:“劳动改变世界改变人本身,投入到火热的劳动中去,我想你能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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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饿了。”蔡桑停下打字的手。
宋田:“写得不错。”
蔡泽:“我状态很好,吃过饭先睡一觉,下午继续弄,老宋,走,吃饭去,吃好点。韩主任那边的经费要下来没有。”
宋田:“给了两千块。”
“今天中午按五百块的餐标整,再买条中华。”保安蔡泽搓着手:“好久没有吃过五百块的饭了。”
宋田:“只要故事好,你合理的要求都能满足,我负责帮你从韩路那里要资源。”
“那再买一箱酒回来,我边写稿边喝。”
“你要什么牌子的酒,雪花还是青岛纯生?”
“白酒,五十二度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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