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芳官天塌了也似的沮丧模样,史湘云按照旧日里留存的印象,随便点选了两个模样乖巧的小戏子。
一转头正欲与贾母分说,不想就见林之孝家的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凑到老太太跟前耳语了几句。
老太太原本脸上带笑,听完就渐渐阴沉下来,沉默半晌,缓缓摇头道:“那边儿自有大太太做主,大太太要是做不了主,就等凤丫头回来再头疼好了——他老子在时,就不服我的管束,如今子承父业,我老太婆就更管不过来了。”
听这言语,显是东跨院里又出了幺蛾子。
等林之孝家的苦着脸去了,贾母明显也没了谈兴,遂拉着史湘云道:“你们年轻人坐不住,那园子里风景正好,跟你姐姐妹妹们过去逛逛吧,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陪我老婆子说一会子闲话。”
“老太太这分明是嫌我们吵闹。”
史湘云上前揽着她撒了个娇,这才起身道:“那我们就先去园子里逛逛,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请老太太给我们讲古。”
“去吧、去吧。”
于是众女连同宝玉,便又从老太太屋里鱼贯而出,说说笑笑的转奔大观园。
景还是那景,人也还是那人。
但不知为何,史湘云一路走马观花,却总觉得这景这人全都不复从前模样。
无形中,这荣国府似乎正弥漫着一股暮气,沉甸甸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史湘云不自觉的安静下来,周遭的几人竟也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当中。
贾宝玉抬头望天,林黛玉目视池中,迎春、惜春两个眼观鼻鼻观心,原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被撕的支离破碎。
这种感觉让史湘云极不适应,她犹豫着,正想重新挑起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何时缀在后面的贾探春,却突然凑到了她身边,眺望着远方叹息道:“这个家,只怕真要落败了。”
史湘云下意识侧头看向了她,就听她又喃喃道:“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就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虽然早就知道荣国府风光不再,但探春这番话,还是让史湘云心头发紧。
因自小在家中受到排挤,这么多年来荣国府在她心里,一直扮演者避风港的角色,虽也有瑕疵,但记忆当中更多的却是各种各样的美好。
故此打心底,她是不希望荣国府彻底衰败下去的。
于是忍不住问:“琏二哥那边儿到底怎么了?”
在她想来,探春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应该和东跨院里的事情脱不开干系。
“也没怎么,就是琏二哥和大老爷的小妾打起来了。”
“这、这还没怎么?”
史湘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父亲的小妾虽然算不得正经长辈,可也没有父亲尸骨未寒,就对其拳脚相加的道理吧?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至少还没闹出人命,不是么?”
探春语带讥诮,脸上却是混不在意的麻木。
自从和王夫人一起杀死贾赦之后,这个家里能让她上心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又少了许多。
当初她设计杀掉贾赦,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但现如今她想的却只是尽早脱身,至于荣国府最后下场如何,并不在她的考量范畴之内。
这一来是亲手杀死自己大伯,带来的巨大心灵冲击所致;二来么,也是因为事后各方的反馈让她心灰意冷——王夫人和王熙凤因此对她多加提防;连林黛玉也因为接受不了这种弑亲行为,有意无意的疏远了她。
贾宝玉到没有刻意疏远,但被蒙在鼓里的他,经历过牢狱之灾后,非但没有一丁点的要振奋自强的意思,反而软弱又任性的向往起了避世出家的生活。
而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人迎春,则摆出了一副想要与她争夺兼祧的态度……
累了,毁灭吧!
此后气氛随着李纨的加入略有些改善,但那一股颓唐暮气却始终压在人心头挥之不散。
以至于还没到中午,史湘云便觉身心俱疲,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在大观园的游玩,重又回到了贾母院里——整个荣国府,竟只有这位年岁最高的老太太身上,隐约还残存着一丝丝属于旧日的朝气。
然而就在酒席宴间,就在史湘云好容易找回了一些记忆中的欢乐时,那林之孝家的再次匆匆找上门来。
而这次她带来的消息,显然比之先前更为震撼,以至于贾母听完之后手一颤,象牙箸直接掉到了桌子底下。
鸳鸯急忙伏低身子去捡,可刚小心翼翼放回桌上,老太太一巴掌拍上去,又把快子震掉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打起来了吗?怎么又、又……”
“上午是打起来,可后来琏二爷喝多了,也不知怎么就……如今大太太绑着人往这边来了,说是要请老祖宗您主持公道呢!”
“孽障、孽障、蛆了心的孽障!”
贾母颤巍巍咒骂着,一张皱纹堆垒的老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渐渐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王夫人和王熙凤都不在家,李纨眼见如此,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老太太莫急,琏二兄弟酒后犯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您何必跟他计较?”
说着,又回顾史湘云:‘再说了,湘云妹妹这好容易回来一趟。’
后一句似乎起了效用,老太太勉强冲史湘云笑了笑,道:“云丫头,你先跟你嫂子……”
不想话还未说完,外面已经传来了邢氏的哭喊声:“老太太、老太太,这日子没法过了,您可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听那动静,哭喊的竟还不止是邢氏一人。
贾母紧攥着拐杖浑身战栗,再顾不上支开史湘云,重又翻来覆去的骂道:“孽障、孽障、蛆了心的孽障!”
哭骂间,就见梨花带雨的邢氏在前面打头,后面七八个妇人围成了圈,推推搡搡的,簇拥着两个五花大绑的男女走了进来。
那对儿男女皆是衣衫不整、袒胸露腹,男的正是醉醺醺的贾琏,女的却是贾赦生前新纳的小妾嫣红。
眼见此情此景,屋内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下一片哗然。
这时邢氏在老太太跟前屈膝跪倒,哭喊道:“求老太太给我们开恩做主啊,老爷尸骨未寒,琏哥儿就拿月例银子威逼利诱,想要睡他老子留下的女人——这要是不严惩,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爷?!”
话一出口,后面众妇人也都嚎啕起来。
已经猜到了是一回事儿,但被邢氏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厅中再次响起一片惊呼,继而以李纨为首,众人便都屏息凝神,生怕被呼吸稍重,便被卷入这桩逆伦大桉当中。
“你、你、你们……”
贾母将龙头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指指邢氏,又指指被绑着的贾琏,突然两眼一翻仰头便倒。
“老太太!”
“老祖宗!”
原本针落可闻的客厅顿时乱了套,众女连同宝玉哭喊着扑上去,前心后背的好一通忙活,才使得老太太重又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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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太太醒后别的一概不说,只念叨着让喊贾政过来。
其实不用她交代,也早有人去请贾政主持大局了。
贾政这几日因王子腾的事儿,忙前跑后吃了不少闭门羹,今儿好容易躲了个清闲,不想家中又闹出忤逆事件来。
他匆匆忙忙赶到老太太院里时,贾琏恰好已经度过了最初的惶恐,正借着酒劲儿在院子里跳脚蹦高的喊冤:“少给你二爷玩儿这里格愣的,仙人跳老子见的多了!这里是荣国府,是我们贾家,我敬你时,尊你一声太太便罢;你若自找不痛快,那就屁都不……”
“住口!”
贾政听他说的实在没体统,气的爆喝一声,上前抬脚踹在贾琏后腰上,却因为身体羸弱,非但没能踹倒贾琏,反而自己往后一个趔趄。
紧随在后的单大良连忙扶住了他,却又被他狠狠推开。
贾政重新站稳了脚,指着贾琏的鼻子骂道:“小畜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怎么还有脸在此狺狺狂吠?!”
贾琏初时见了贾政,也有三分畏怯,但想到自己酒后所为,只怕一味服软也未必能逃过这劫,索性梗着脖子继续喊冤:“叔叔莫要误听谗言,这分明就是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联合起来想要陷害小侄!若不然,我就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青天白日就干出这样的丑事来!”
贾政听着却也有些道理。
当下稍稍放缓了语气,喝令贾琏不要吵嚷,然后大步流星的进到了堂屋里。
一路沉着脸,对众女和宝玉的招呼声不闻不问,直到见了老太太,这才连忙改颜相向。
老太太见了他却只是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贾政一面催促速请大夫过来诊治,一面虎着脸将邢氏请到了碧纱橱内——就是早年间宝玉与林黛玉寄居之所。
彼此落座,贾政也不问因果,直接责问邢氏,缘何要把这样的家丑当众宣扬出来,以至于气倒了老太太。
在贾政看来,这家丑外扬的做法,无疑比之贾琏勾引亡父小妾,还令人无法容忍。
邢氏哭天抹泪道:“那里是我要宣扬,分明是你那侄子太过豪横,方才都被我们捉奸在床,还喊着要把我们统统赶出府去,大伙儿实在拿他没办法,这才破罐子破摔,央着我带她们来老太太面前挣一条活路!”
不等贾政回话,她又继续哭诉道:“他自到了东跨院里,便把老爷留下的家当全都苛敛了去,偏一分一毫也不肯拿出来养家,二月份的月例到现在还没发,就连吃喝拉撒上的挑费,他也一味的克扣。”
“我还好,多少总有一份体面在,那些姨娘们饥一顿饱一顿,就只能仰他鼻息过活,今儿是捉奸在床,那没被抓到的腌臜事儿,还不定有多少呢!”
“可怜老爷生前,把妹妹们当成眼珠子似的疼,谁成想、谁成想会是这样的下场?!呜呜呜……”
面对寡嫂的嚎啕大哭,贾政一时也慌了手脚。
其实东跨院里发生的事情,他也多少有所耳闻。
因王熙凤重新掌权之后,一时顾及不到东跨院里,贾琏便趁机作威作福起来,听说只用了半个月,就把贾赦留下的那些古董玩物抛售一空——虽然回款还不到原本价值的两成,但仍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本来这钱除了抵扣掉东跨院的积欠,甚至还能剩下部分盈余。
偏贾琏这些年穷怕了,与他那死鬼老子一般善财难舍,非但没有偿还外债,甚至不肯支付半点家用,攒着钱全在外面吃喝玩乐了。
但贾政也委实没料到,贾琏暗里竟还借此逼迫父亲的小妾就范。
他忍着怒气,又喊来东跨院管事秦显,以及几个相熟的仆妇打探,结果这些人众口一词,说的也与邢氏相差仿佛。
贾政遂铁青着脸回到客厅,命人将贾琏叉进来,将那几人的口供丢到他脸上,喝问贾琏还有什么话说。
贾琏看了那些口供,先是有些慌乱,继而却又大声喊冤,一边喊冤,还一边怨毒的瞪向秦显等几个人证,时不时口出威胁。
贾政见此越发恼了,当下便喝令家法伺候。
几个健仆上前按倒贾琏,刚打了三四板,贾琏便咬牙梗着脖子吼了起来:“打吧、打吧,只要打死我,这家业就都是宝玉的了!哈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你们容不得我爹,自然也容不得我!”
贾政气的拍桉而起,指着贾琏颤声骂道:“你这孽障、孽障……”
还不等骂出什么来,忽的猴头鼓动,下一刻鲜血狂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