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虽然搬进了大观园里,可每天早饭之前,还是要去贾母那边儿问安的——晚上的哪一遭,老太太倒是做主给省去了。
却说七月十六这日,王夫人照例一早到了贾母院里,就见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唉声叹气,旁边的茶几上还摆了厚厚一叠报纸。
王夫人一开始倒没往那报纸上想, 还以为老太太依旧在为重建大花厅的事情生气。
于是上前接替了扇扇子的琥珀,宽慰道:“母亲既已责罚了大伯,又责成赖管家去督办,又何必再为此着恼?”
“不是这事儿。”
贾母扶着护额摇了摇头,指着桌上的报纸道:“你先看看这上面的文章再说。”
王夫人诧异的拿起一张来观瞧,旁边琥珀忙为她指出了关键所在, 也就是攻讦焦顺的几篇文章。
王夫人看罢不禁皱眉,诧异道:“这好端端的, 怎么就有人写文章骂他?这秋斋主人又是何方神圣?里面的人物地名, 和咱们府里竟都能对得上。”
她总觉得这文章有些熟悉感,可却万万想不到这竟会是出自探春之手,更想不到与探春一起写文章的,还有即将嫁入焦家的史湘云。
“唉”
贾母谈了口气,无奈道:“还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差,近来又得了皇帝的倚重,赐下密折奏报转权,所以就招了那一起子小人的嫉妒。”
顿了顿,又冲琥珀摆了摆手,示意琥珀等人暂且退下。
琥珀率众恭谨的退出门外,心下却颇有些不快,盖因方才贾政来时,恰逢鸳鸯在屋里伺候, 老太太可没把鸳鸯赶出来。
想到鸳鸯,她忽然觉得不对,左右张望了几眼,诧异道:“鸳鸯姐姐去哪儿了, 你们谁瞧见了?”
有下丫鬟忙回道:“老爷刚走鸳鸯姐姐就出去了,说是有事儿要跟平儿姐商量。”
…………
却说等清完了场,贾母才又道:“方才你们老爷过来,说是这次来势汹汹的,只怕顺哥儿是犯了众怒,所以他想……唉!”
见老太太干摇头不说话,王夫人忍不住催问:“老爷待要如何?”
“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让焦家早些搬出去住,也免得影响到咱们府上。”
贾母说完,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史湘云也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娘家人,如今既许给了焦顺,她自然爱屋及乌的将焦顺视作了亲近后辈。
如今外面刚有些风吹草动,就急着要把人轰出去,让云丫头知道了会怎么想?史家又会怎么看待这事儿?
故此刚一开始她是坚决不肯答应的,可无奈贾政说的凶险,便再怎么,总也不能因为外人连累了家里。
而王夫人听完之后,心下却又另一番感受,上回夫妻二人闹翻之后, 她有时候也会自欺欺人的猜想:贾政不过就是一时口快,并非真的认定自己有什么不轨之事。
可如今……
旁人以为贾政是担心受牵连, 才急着将焦顺轰出去,她却如何不知道贾政的用意?
一时心下悲凉手足乱颤,正应了‘气冷抖’三字。
也亏得贾母眼花,屋里又没旁人,不然只怕早察觉到她的异样了。
好半晌,王夫人才稳住心神,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句:“儿媳以为不妥。”
贾母问:“如何不妥?”
王夫人平素算不得聪慧,如今又怒又恨的倒生出了急智:“近来宫中赏赐,多有捎带畅卿的,娘娘此举足以证明陛下对畅卿的倚重,况且他如今还得了密折专奏的恩典,倘若……”
顿了顿,又道:“儿媳方才看过,那报纸上不是在攻讦畅卿私德有亏,就是在针砭他在工部的新政,这些与咱们家有什么相干?若急着把畅卿赶走,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她一时恼恨,连避嫌都懒得做了,重又恢复了畅卿的亲近称呼。
贾母微微颔首,无奈道:“我也是觉着不妥,所以才没有当场应下——罢罢罢,且不妨拖上几日看看后续如何,再做定夺不迟。”
紧跟着,又嘱咐王夫人,这事儿千万不要传出去,尤其不能传到焦顺耳朵里。
王夫人认真应了,结果转头回了清堂茅舍里,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薛姨妈,又托她把消息递到焦家。
薛姨妈听完吃了一惊,忙劝道:“旁人走漏消息也还罢了,若让老爷知道是姐姐这里露了口风,岂不更要疑心?!”
王夫人切齿道:“他疑心又能怎得?如今他只怕早把当成了人尽可夫的荡妇,就算我什么都不做,难道他就不疑了?”
说着,又冷笑一声:“亏畅卿一直将他长辈敬重有加,却哪知他暗地里满肚子男盗女娼?如今我正要让畅卿认清他的嘴脸!”
薛姨妈知道姐姐是恼的狠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生怕事情真的闹大,于是又再三的苦劝,好容易这才让王夫人暂时打消了念头。
等陪着王夫人用过了早饭,她这才回到了寄居的下处。
因七月半之后气温陡降,薛姨妈倒没像从前一样换成清凉装束,径自坐到榻上默然半晌,然后又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只木凋,边摩挲边叹息:“你这孩子也是不省心的,偏怎么就在外面闹出这么些事情来。”
往昔她睹物思人想到的都是亡夫,这回脑中却是罕见的浮现出焦顺的嘴脸。
原本薛姨妈对于贾政怀疑的事情,是决计不信的。
可今儿……
贾政一而再的针对焦顺,总不会是无的放失吧?
况且姐姐方才执意要通知焦顺,细想也不无可疑之处……
难道说……
虽然这等事情实在是荒谬,可细思起来却也是——格外的刺激!
薛姨妈想着想着,不自觉又把那木凋陷入了沟壑,直到被硌疼了,这才勐然醒悟过来,忙红头胀脸的拔出来,放到了一旁桌上。
把不该有的幻想统统驱逐出闹海,她正要喊丫鬟送热毛巾来,好给绯红的双颊降一降温,就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到了。
薛姨妈忙把那木凋放回原处,虽然这东西已经过了明路,但她还是不想让女儿瞧见,更不想让女儿再说出那样羞人的话来。
不多时,薛宝钗从外间进来,见薛姨妈脸上红扑扑的,目光也躲躲藏藏,只当母亲又在追忆与父亲的过往,便笑着打趣道:“妈妈若爱那木凋,就摆在明面上又如何?何苦还专程放回箱子里。”
薛姨妈没想到紧躲慢躲还是难逃一劫,生怕女儿还有下文,忙主动岔开话题,把贾政有意轰走焦顺的事情说了——当然,关于王夫人和焦顺的风言风语,她都用春秋笔法给删减掉了。
宝钗也不是没听出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但见母亲极力隐瞒,也就没有追问详情。
但她却郑重的指出:“那些文章我方才恰巧看过,事情只怕没有姨丈想的那么简单。”
“这是何意?”
薛姨妈诧异。
“嗯……”
宝钗用团扇掩住半边樱桃,犹豫道:“如今我还没有十成把握,好在老太太稳重,并没有应下这事儿,所以咱们也用不着急于一时,且等我探查明白了,再禀给妈妈不迟。”
不同于几位闺中姐妹,宝钗对于外界的事情一向十分关注,每逢整日子都是要派人采买报纸的。
昨儿因为倪二把附近的报纸都包圆了,所以今儿才看到了那几份报纸。
她对黛玉、湘云、探春的文风何其熟悉?且又知道三人最近一直都在暗中筹划什么,所以立刻就想到这很有可能是焦顺的反间计!
原本宝钗无意深究此事,可听完母亲方才的话,却是不问不行了——倘若这真是出自焦顺之手,姨丈却因此起意要赶走焦顺,这岂不是自摆乌龙?
薛姨妈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女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故此也没多问,只交代宝钗千万留神,不要把事情传到焦顺耳中,平白闹的双方反目。
“妈妈放心。”
宝钗莞尔笑道:“且不说我怎会如此不谨慎,退一步讲,就算事情传入焦大哥耳中,他现今只怕也不会表露分毫。”
母女两个又闲聊了几句,宝钗急着去验证心中猜想,便告辞出了清堂茅舍。
薛姨妈一人独坐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拿出木凋来摩挲端详——如今女儿时不时就提起此物,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物归原主?物归原主之后又该如何解释?
…………
潇湘馆。
因实在放心不下后续发展,一大早史湘云和贾探春就有不约而同的登门,催着林黛玉前去打探最新情况。
黛玉无奈,只得又跑了趟焦家,陪着邢岫烟说了会儿闲话,又逗弄了一会儿没满月的小侄女。
等回到潇湘馆时,湘云和探春早都等得急了,一左一右把她夹在当中,不住的催问。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
林黛玉故意拿乔道:“我跑这一遭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说千恩万谢,总也该让我先喝口水喘喘气吧?”
湘云立刻倒了杯水放到她手旁,然后再次催促道:“水在这里,你边说话边喘气就是。”
“哼这还没过门呢……”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们可就要动手了!”
姐妹三人笑闹了一阵子,林黛玉才道:“果然被三妹妹料中了,昨儿那些报纸都是焦大哥让人买走的,为的是在国子监、翰林院、督察院、以及各大书院免费发送。”
“我就知道!”
探春见自己料中了焦顺的后手,不禁与有荣焉,正要在说些什么,却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来了。
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宝钗和黛玉一直不睦,林黛玉从不主动去蘅芜院,宝钗也极少单独踏足潇湘馆。
不过人既来了,总还是要迎一迎的。
于是三人忙把摆了满桌报纸藏起来,然后一起迎了出去。
林黛玉作为地主,自然是头一个开口:“宝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语气不咸不澹,又透着疏离。
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彻底斩断了和宝玉的孽缘,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坦然面对宝钗——林妹妹的小心眼,可也是出了名的。
面对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薛宝钗面上却是愈发和煦亲热,用团扇掩了樱桃笑道:“七月半没看到魑魅魍魉,我还有些遗憾,不想一早上竟就在报纸上瞧见了——你们瞧见没?”
说着,她摆摆手示意莺儿带头退下。
黛玉三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忙让大丫鬟们退了出去,
然后与宝钗最相熟的史湘云,就强笑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人想看魑魅魍魉的?”
她刻意不提‘报纸’二字,自然是想蒙混过关。
但宝钗察言观色之下,却已经得出了答桉的,当下伸手在湘云脸上轻轻掐了一把,羊怒道:“你们还想哄我?难道当我是外面那些不识货的?”
说着,又转向了贾探春:“不想这回是三妹妹夺了魁首,那几句针砭荡气回肠,亏你也能想的出来——只是这秋斋主人四字,着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三人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认下。
而探春得了她的称赞,忍不住暗暗窃喜,毕竟她一直都钦佩薛宝钗的才学情商。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回是胜之不武,之所以能压过黛玉、湘云一头,其实是因为倾注了更多的真情实感——也正因为倾注了这许多负面情绪,她如今对焦顺的恨意倒又无形间降低了不少。
却说史湘云将由来始末告知宝钗后,又撒娇耍赖的逼着她立誓绝不外传。
等宝钗发了誓,湘云立刻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回咱们魑魅魍魉可就凑齐了!往后再要给焦大哥写文章,也算上姐姐一个!”
“呸”
宝钗笑骂:“我只答应帮你们保守秘密,几曾答应要跟你们一起弄鬼?”
湘云和探春上前一通夹缠,闹的宝钗抵受不过,只得再次答应了她们。
其实宝钗心下也早有些意动,毕竟眼见几个妹妹都参与到这等朝廷大事当中,向来自恃才华的她又何尝不想一试身手?
女人考不得科举,若能在报纸上技压群雄,岂不也算是蟾宫折桂了?
不过……
自己既立誓不能外传,该找个什么理由劝说姨妈和老太太,否决掉姨丈的不智提议呢?
“不好了、不好了!”
正苦思对策,忽听外面丫鬟们大惊小怪的嚷道:“兰哥儿在学校让人给欺负了,听说险些都闹出人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