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阿荣跟了莫斯医生,在住院部刚查完病房,就被叫到柯西雅嬷嬷的办公室。进去一看,才晓得是陈香梅过来了。
他好生奇怪,以往陈香梅每回探视自己,都是去了自己的宿舍,母子两个谈些贴心的话,为何这次有异,会是连着与柯西雅嬷嬷,一同见面。
阿荣先是对柯西雅问候道:“嬷嬷上午好!”然后才对陈香梅叫道:“姆妈,你来了!”
柯西雅道:“格里陈,你已经在我这医院里,跟着莫斯医生当了三年的学生,懂了不少的医学知识,算是没有白混。我刚才对你姆妈说,大致认可你这几年的表现。”
随即口气一转,又道:“不过,我听莫斯医生说,你近来有一段时间,好像很不够专心,看了一些不相关的书刊。而且有人见到你,晚上去过小剧场,参加了什么演艺募款活动。所以才要请了你姆妈过来,一起听听你的解释。”
阿荣想了起来,莫斯医生曾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戏剧表演教程,当时就绿了脸,定要给没收拿走,自己好说歹说,才算蒙混过去。
至于到过小剧场参加义演,包括被蒋平带着,偷偷地去了电影公司看拍戏,他也当然是心知肚明。
阿荣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自从进入业余演员训练班,不过是出于好奇和应付,总共也就那么六七次,参加了以众联剧社为名义,举办的演出活动,实在是屈指可数。怎么偏偏就有意外,会让教会医院的人撞见到,报告给了柯西雅嬷嬷。
陈香梅叹道:“荣儿,若不是柯西雅嬷嬷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姆妈至今蒙在鼓里。眼见你就要长大成人,怎么还不能让姆妈省点心,依然痴迷于,小时候就想拍电影的胡乱念头。”
阿荣见到陈香梅难过,也很有些感到不是滋味,申辩道:“儿子自以为,是有听了姆妈的话,这几年里在教会医院,跟着莫斯医生认真学习,没有过偷懒呢。”
他观察了一下陈香梅的反应,解释道:“至于柯西雅嬷嬷刚才讲到,儿子去过什么小剧场,实不敢瞒,确实有过几回。但这只是儿子闲来无聊,利用了晚上的业余时间,打发些空闲,并非是要存心违背姆妈,有中途废止学医的打算。”
陈香梅道:“那你晚间跑了出去,就不担心会被……”她本想说,会被中村登、中村恒泰叔侄有所发现,带来危险的后果,但又想到柯西雅嬷嬷就在旁边,便临机改口道:“被……人家误把你看做是,不务正业,惹出了什么可怕之事!”
阿荣明白陈香梅的话中本意何在,便低了头,噤声不语。
柯西雅嬷嬷这时道:“还有一件事,趁你们母子今天都在这里,正好提前说了出来。再过上半个多月,我将要被派往四川成都,那里有一个新教区,等待着我去主持教务。”
陈香梅听得柯西雅嬷嬷,忽然要被调离了上海,不由得脸色黯淡下来,心中忧道:“荣儿若要继续呆在教会医院,没了柯西雅嬷嬷这多年的至交,加以照顾,从旁约束管教?,还不是出笼的鸟儿,翅膀展飞得更高,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柯西雅嬷嬷对阿荣道:“格里陈,我临离开医院之前,会找莫斯医生再来谈谈。你务必要收敛了自己,不可让莫斯医生,对他这学生有所失望。”
阿荣答道:“是,嬷嬷!我自当遵照您的吩咐,今后在莫斯医生跟前,好好听话学习就是。”
从柯西雅嬷嬷的办公室出来,阿荣一直把陈香梅送到汽车跟前。
陈香梅没有马上开车离去的意思。
她盯着阿荣看了半天,若有所思,问道:“荣儿,姆妈记得,是在你六七岁时,就送去了虹口日语学校。那小学,固然是全部念完,后来虽然被学校开除,倒也读了一年的中学。现今对日语,不该有所生疏吧?”
阿荣笑道:“姆妈哪里的话,你儿子如今,不光是日本话依然滚瓜烂熟,连英文也能说上很多呢!”
陈香梅大喜,道:“如果真是这样,此时要送你去了日本,现今的年纪正好合适,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啦!”
阿荣怔了一下,问道:“姆妈,你难道至今还记着,之前与江阴那位林叔叔有过的商量,真想要送我去日本学医?”他摇晃着脑袋道:“此事不可。我要是去了日本,那里举目无亲,岂不比在这教会医院,还要难熬!”
陈香梅笑吟吟道:“谁说你在日本,就会是举目无亲。待真要是去了,自会有人管着你呢。”
这一回轮到阿荣,感到被蒙在鼓里,诧异道:“姆妈难道在日本,是有什么亲戚吗?怎么以前,就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陈香梅沉吟道:“这个么……姆妈现在还不能对你明说。等你哪天去到了日本,就什么都清楚了。”
阿荣依然固执道:“无论姆妈肯不肯告诉我,在日本真有亲戚与否,儿子都不大可能,愿意去徃日本。”
他向陈香梅劝道:“像中村登这般穷凶极恶的日人,现今还在霸着新亚舞厅的不少房间,姆妈尚且无能为力。这也不过只是,咱们家的个人私事罢了。姆妈应该在报纸上看到,电台里听到,现今有更多与中村登一样的日本军人,侵占着中国的东北和华北,儿子此时若是再去日本留学,岂不要惹人齿恨遭骂,”
阿荣的一席话,直说得陈香梅哑口无言,愣愣发呆。
她心中想到,荣儿此番所言,定是受了赤色组织反日宣传的影响,但也并非没有道理,只等写了信给林子均,看他究竟是何想法……
柯西雅嬷嬷离开上海以后,来了一位叫何德利的英国神父,接替她做了教会医院的院长。
此后过了一段的时间,阿荣有天随着莫斯医生外出行诊回来,发现医院大门上的铜字招牌,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名称,叫做为圣和医院。院子里喷水池跟前,那个原先矗立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也不知被移到哪里去了。莫斯医生痛心不已。
两人进到医生办公室,见到大家也都在议论纷纷,原是经过公共租界的批准,医院新有了一个日商大股东。
莫斯医生冷言讽刺道:“从圣慈医院,改成了圣和医院,虽是只有一字之差,上帝的手已经缩了回去,这医院里的药味,也将会跟了以前,大不相同啦。”
下午刚一上班,就有人过来通知,所有的人都去食堂那里开会,日商大股东将首次过来见面。
医院没有设立会堂,遇有圣诞和重大活动,一般都在食堂里进行。
众人集合好以后,何德利神父引了几个人过来,介绍其中一位戴着墨镜的年轻人道:“这位是日商联合会派来的中村恒泰先生,他将出任本医院的常务董事。”
阿荣闻听,不由得暗自一惊,立时拿出口罩,捂在了脸上。刚才,因为中村恒泰是背着门口的光亮走进来,又戴了一副宽大的深色墨镜,阿荣才没有马上就能认出。更为关键,是这次没有见到那个叫横作的日本浪人,也一同跟了过来。
中村恒泰并没有讲太多的话,口里虽然说到自己很年轻,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对医科知识更是一窍不通,今后拜托各位多加指教,但难改一贯狂妄自大的傲慢本性。他哪怕是在讲完话后,按照日本人的习惯鞠躬行礼时,也没把墨镜给摘下来。
阿荣等到中村恒泰与何德利神父一行人离开,跟着莫斯医生等众人出了食堂,一个下午都没有取下口罩。当晚也没有去到食堂吃饭,生怕在那里,又会撞见到中村恒泰。
他后来饿得实在撑不住,只好到医院的小卖部里,买了几块面包、两桶饼干,躲在房间里干嚼起来。
中村恒泰上任医院的常务董事后,就坐进了柯西雅嬷嬷以前的办公室。在那房子的阳台上,便能把所有从医院大门进出的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阿荣连着挺熬了两天,终于决定,这家医院不能再呆下去了。
虽然他也寻思,自从与中村恒泰在轮船上发生争斗之后,如今已过去了好几年,对方或许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再有见到自己,说不定一时半会,不能轻易就能辨认出来,但若是屡有机会碰面,那可就难说了。
这日午间下班时,阿荣等到其他医生都去吃饭,就对莫斯医生道:“很遗憾,莫斯医生,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今后不能跟着你继续学医了。”
莫斯医生吃惊地问道:“格里陈,你怎么突然间,就会有了这个想法?”
阿荣早就想好了说辞,愁容满面道:“正如莫斯医生说过的那样,这家医院改名后,已经不再会是原来的模样。主已经眷顾不到这里啦,我无法留在看不到上帝的地方,继续学习工作。”
他其实并不信教,只是为了迎合莫斯医生以前的传教士身份,才编出了这一套,自认为很能合了莫斯医生口味的话出来。
然而,阿荣虽然这番话虚中再虚,但一脸忧郁苦楚之相,却是这两天以来,闷在肚子里焦躁之情的真性流露,并无任何作假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