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眼见已经瞒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对了前田平治大胆道:“哥哥也都看见啦,一定要打算告诉给家里么?”
家中唯有他们兄妹两个,前田平治一向宠爱妹妹,所以惠子才敢如此放肆。
前田平治怒道:“妹妹做下了这等有辱家族的丑事,难道还要哥哥我,为你保守了秘密,一起欺骗十分爱面子的爸爸不成!”又道:“但是在告诉父母大人之前,我总得先要见见,那个与你生了孩子的男人,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混蛋。”
晚上,林子均下课回到家,前田平治在与他见面后,第一句话就很不客气地问道:“坏蛋,你既然与惠子成了这种关系,连孩子都有啦,今后要怎么办?是想把他们母子三人,都将带回中国么?”
林子均答道:“是有这么个想法。”并且道:“惠子她,也愿意跟我去中国。只是眼下,我还剩有一年多的实习课程,等毕了业之后,才能决定动身。”
前田平治愤然道:“可是我听惠子说道,你在中国是有未婚妻的,难道要我妹妹去了中国,做你的外室么。”他怒不可遏:“我们前田家,在大阪属于为数不多的公卿华族,虽然经济状况潦倒了些,但是对于名声,一直就看得很重。”
他已经从惠子的口中,得知了林子均的祖父,曾经做过大清的水师提督,父亲林世昌也多年为官,算是实实在在的名门望族。但极其不能容忍的是,这林子均居然已有婚约在身,而妹妹明明清楚,却还是与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孽种。
林子均道:“之前的未婚妻,是父亲在很早以前,就已有定了下来,并且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我预计带着惠子和两个孩子回国后,父亲有了两个孙子在跟前,自然会是是同意与对方退婚。”
前田平治逼问林子均道:“那如果退婚不成,又该如何呢?”
林子均脸色凝重,似是被前田平治问中了心事。
他其实这两年,已经在好几封家书里,都有试探地提过,请父亲考虑为他退婚。但每次得到的回信,都是父亲措辞严厉地训斥,否则便要他立即中止学业,滚回中国。
惠子为林子均解围道:“哥哥与子均君,第一次见面,就向他问出了这许多难以回答的题目,妹妹可是看不下去了!”
她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对前田平治任性道:“不管父母大人和哥哥,是如何地不肯原谅惠子,我既然已经是子均君的人,与他生下了一对儿子,哪怕真去中国就做了他的外室,也是咎由自取,心甘情愿呢!”
前田平治气得脸色蜡白,连晚饭都没有留下来吃,就回了大阪去。
没有过上半个月,前田平治又再次来见妹妹和林子均。这回,他带来了一个让惠子,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就是她的父母,已经卖了在大阪的房子,举家迁往到东京来了。
前田平治对林子均道:“父母大人之所以会下定这么大的决心,是因为就惠子这么个一个女儿。算是你这混蛋走运,请准备好聘礼,这两日就正式去徃我家里提亲,尽快就与惠子完婚吧!”
又对惠子道:“给你留出一晚的时间,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我明天上午,就过来接了你和两个孩子,去与父母大人同住。直等到你们两人成婚之后,做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才能相聚在一起。”
很显然,惠子的父母一定是为了掩盖丑事,而且得知林子均在中国先前又有婚约,所以才要抢先一步,要他先娶了女儿再说。
前田平治走了。林子均却是犯起愁来,一来未曾禀告过父亲林世昌,怎敢擅自就在东瀛异国正式娶妻,二来手里当下,也确实很难拿出一笔像样的礼金。
一向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惠子,当然深知林子均所顾虑到的现实处境,倒先是有了主张出来。她道:“既然是早晚,都要得随你去了中国,不如我们就尽早启程吧。等把我们母子,在你的家里全都安顿好,你再来日本完成你剩下的学业。这样的话,我的父母大人,还有哥哥也就无话可说了。”
林子均认为惠子说得很有道理。赶紧打了电话去轮船公司,得知明天早间,就有一趟由东京码头开往上海的客轮。但却余有一张船票,两人顿时心情黯然,只好踌躇着重新做了打算。
惠子肯定是无法成行,但若是由林子均,把两个年幼孩子都带了回去,只身肯定是无法照顾,且好把哥哥国雄先给带上,弟弟国荣留给惠子。
林子均心中期盼,父亲哪怕是只见了林国雄这一个孙子,大概也会爱屋及乌,同意他把惠子和第二个孙子林国荣都接回到中国。
第二天一早,惠子与林子均在东京码头依依不舍地惜别。她眼见大海苍茫,波浪翻腾,显得那中国如天涯般的遥远。
一阵冰冷的海风吹来,惠子突然打了个冷战,似有一种今日作别,再也不能相见的预感。
她在林子均临登船时,忍住自己的悲戚之情,最后嘱托一句道:“求子均君千万记得,倘是你此去,再也不来了日本,请一定要让孩子学好日语,以免他们兄弟将来见了面,连相互间说话都有陌生。”
等林子均在船舱里安定下来时,才忽然注意到,仓促之间被他抱上船来,并非老大林国雄,而是老二林国荣。这一对双胞胎,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哥哥内向文静,而弟弟却是喜好玩闹,尤其是一见到女孩,便会满脸绽笑,主动上前拉手。
此时,林国荣正抱着惠子亲手制作的布娃娃,在那里亲嘴取乐。这布娃娃的玩偶,顶上箍着金色的小帽,腰间围了个丝质裙子,是惠子在与林子均分手的那天,熬了大半夜,悉心地一针一线缝成,作为送给孩子的临别纪念。
林子均看得摇了摇头,联想到惠子那句“再也不来了日本”的话,不禁感伤垂泪,只盼着一回到江阴城里,阿荣被父亲林世昌看见后,就能树添起对这孩子没有母亲在了跟前的怜悯之心。
客轮在海上颠簸了一夜。林子均早上醒来,不见了身边的阿荣。他心中惊惶,赶紧去了舱外去找,见到阿荣正在与一个脚踩木屐,年龄大小相仿的小女孩,玩得十分开心。旁边还站守着一对夫妇,可见是那小女孩的父母亲。
彼此做了介绍后,林子均晓得那女孩唤作理枝,父亲叫冈野俊茂,在中国的汉口开有纱厂。听到林子均是在日本留学纺织技术,两人聊得投机,相谈甚欢。
理枝拿着的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马玩具,被漆成了枣红色,内里装有弹簧和发条,在柄上拧足了劲,便能蹦跳出七八米远的样子。阿荣把手里的布娃娃与理枝交换,一对小孩在甲板上欢笑雀跃,其乐融融。
后来,木马玩具向前跳到一堆缆绳跟前,被卡在了里面。阿荣伸出小手,欲要拔了出来,不想那缆绳突然滑落,缠住阿荣的身子就要抛向大海。跟在两个孩子近前的冈野夫人,手足无措,“啊啊”地失声惊叫。
林子均和冈野俊茂闻声冲了过去,前者双手拽住缆绳,后者半个身子探出船舷,不顾自家危险,抓紧了阿荣身子,使足劲一把提了上来。
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若是再晚上几秒钟,阿荣就会被卷进了客轮的船底。
获救的阿荣,被冈野俊茂放到甲板上。但这孩子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手里牢牢地攥着木马玩具的一条腿,对着理枝嬉笑。林子均和冈野俊茂,却都是一身冷汗,半天失魂未定。
林子均的双手,被缆绳磨出了血泡,冈野夫人把他请到自己的船舱,帮着处理伤口,进行了包扎,
冈野夫人对丈夫道,林先生现在手上带伤,怕是暂时不方便,再照顾好他的儿子,不如把阿荣就留在他们的船舱里,与理枝一起照看,待下船时再交给林先生。
冈野俊茂欣然同意妻子的提议。冈野夫人还埋怨林子均,带小孩缺少责任,早晨自己在舱里睡觉,让孩子独个跑到了甲板上。
与冈野俊茂同舱,还有另一位赴上海总领馆就任副领事的人,林子均不好多待下去,就对冈野夫妇道谢了一声:“麻烦啦!”留下阿荣,自己转让离开。
客轮再有几个小时就能靠岸时,乘客们在喇叭听到了通知,因是上海的码头工人,全线大罢工,这趟客轮只能改为在浙江宁波的北仑港下船。与林子均同舱的一对姓吴的年轻夫妇,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欢呼起来,因为他们两人正是要去徃杭州。
过了中午,眼见要不了多久就会到达北仑港码头,林子均收拾好行李,就去冈野俊茂那里接回阿荣。进去以后,发现舱内少有的安静,瞧见到阿荣与理枝两个小孩,在床上双臂缠绕,正拥在一起睡了觉。
林子均上前,把阿荣抱起来。冈野夫人没有忘记把拿个布娃娃的玩偶,塞进到林子均的怀里。
下了船,见到除了人力独轮车,再没有其他像样的交通工具。那位副领事的随从,不知从哪里叫了一辆马车过来。车夫道,可以把众人送到宁波城里,按人头付给车钱,只有阿荣和理枝两个小孩,才可以白搭上车。
冈野夫妇,林子均以及那对姓吴的年轻夫妇,也都随了副领事一起,总共八九个人,全挤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