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夫子带着一群学生来到了一片农田,现在正值播种插秧的时节,田地里到处可见一片忙碌的身影.
一个年纪才十岁模样却长得十分可爱的士子也在这群人当中,周围所有人都在感慨天气火热而难受万分之时,只有他静静地瞅着农田里忙碌得大汗淋漓的身影,小小的脑袋瓜联想到书中所记述的一些事情,夫子还没说这群人在干什么,他便已经猜出这便是插秧.
手把青秧插田野,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老师,他们,都是农夫么?"
指了指田间的那些人,小士子好奇地问出声来.
夫子知道这孩子最为好学上问,对于学生的提问,他一向都很乐意为其解惑的.
"不是呢,他们不是农夫,而是农奴."
农奴,也是奴隶的一种,依附于贵族而生,身份比平民还要低贱.
"皇帝陛xià不是曾下过旨意,废除奴隶制度么,为何还会有农奴?"
小士子对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感到困惑.
老师的回答也是淡淡的,道:
"那是他们自愿成为农奴的."
"为什么?"
明明成为平民可以脱离卑贱的身份,可以不被贵族所奴役,可以不用卑躬屈膝,奴颜侍主.
"因为在这个年代,平民比农奴更加难以过活.成为农奴也只是将每年收成的八层上缴贵族,至少还有两层可以勉强度日.可若是成为了平民,繁苛的赋税和徭役,便足以压断他们生存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士子脸上不禁露出悲伤的神色,问道:
"那朝廷不管么?爱民如子的皇帝陛xià不管么?朝中忠诚耿直的官员们不管么?"
夫子安抚般摸了摸小士子的头,此时此刻,夫子突然觉得连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抿着嘴,哀叹了半晌.
小士子许久都没听到夫子的回答,奇怪地抬起头望着夫子,却看到,夫子望着远方的眼,居然流泪了.
"你们将来都会成为天子门生,有的也会成为朝之栋梁.步入仕途,是你们未来的命运.现在回答夫子一个问题,你们,想做官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做官的?"
夫子讲学便与其他的老师不同,他喜欢带学生们去体察民情,去外边开阔视野,比起教学生如何如何,他更喜欢问学生想如何如何.
周围的人为了表xiàn也好,为了尽kuài结束这磨人的授课也罢,纷纷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和理由.也许‘想做官么’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因为国子监的学生都是朝中权贵之后,步入仕途是早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所有除了说想以外,对于这个问题便没有再听到其他的答案了.
至于为什么而做官?
为了自己!
为了家族荣耀!
为了国家社稷!
答案莫衷一是,可大抵也没能脱离这三类的说辞.
说自己的,是难得的说出自己内心对官位的*;而说为了家族的,心中难免有股莫名的怨气和无可奈何;至于说为了国家社稷的,这小小年纪怎么知道什么是国家社稷,多数是些哗众取宠的,也许难得有几个心志高远的,可都还是未经打磨的原石.
夫子听之也只是一哂,捏着故须的模样极为儒雅,言道:
"为了自己的话,即便将来官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若是无甚建树,也只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几十年后也许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为了家族荣耀,即便家族真的因你而兴旺传承,薪火不灭,可一旦国家破灭,再繁盛的家族也会一朝败落,繁荣不再,百年之后,又会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家族曾经存zài过呢?"
"为了国家社稷,其功劳也许会为当朝者所传颂,记载于本朝国史之中,可千年之后,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你也不过就是史册上所记载着的那么寥寥数笔,又有谁会深刻铭记你曾做过的一qiē呢?"
"由此可见,荣华富贵,身后荣辱,不过都是虚妄.得之淡然,失之坦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无愧于心,不困于情,这才是士大夫安身立命之道."
事事岂能尽如人意,不过就是求一句问无愧于心罢了!
夫子的话里总是充满了人生的智慧和大道,对于还是孩子的学生们来说,也许还无法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只要将它们牢牢记在心上,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夫子转身瞧了瞧身后的那对兄弟,所有学生当中,唯独高家的这对兄弟与别不同。所有人多说过理由,就只有他们迟迟未语,不禁开口问道:
“你们两人,又为何做官呢?”
弟弟好动,俱胆识兼谋略,将来定是一员虎将,只见他对那些回答都不屑一顾,回答夫子的问题时,两眼放着光芒,自信满满,言道:
“自然是为了让天下归于一统!”
哥哥喜静,上学好问,好读书,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方才问夫子问题的正是他。
“唯愿……天下太平!”
小士子轻轻的说出这句话来。
这两个孩子都让夫子惊叹,小小年纪,这天下便脱口而出了,只是一个遵王霸之路,另一个循王道之径,性格相反,理想也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
当真是有趣之极啊……
“你们年纪还太小,这‘天下’在你们眼中还如此狭隘,待你们长大成人之后,若是依然初心不改,便奋力走下去,看可得否?”
……
睡梦中,老师的话渐行渐远,我也不禁苏醒过来,抬眼一看,自己居然在翰林院中打起了瞌睡,稍微动手收拾了下桌上的书籍,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想到这段往事,可能是前些日子因车淮的拜访而生出了几分感慨吧。那次与他交谈很是愉快,无非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罢了。
我答应助他登上翰林院掌院之位,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将自己的对手元吉踢出局去,而我自然也会有所回报。
要掌控车淮并不难,上楼抽梯,只要助他得到想要的,让他依靠着我的权势,上了这阁楼,想要再下去,那可就难了。
立他废他,也不过是在我一念之间。
这般想来,车淮做官是为了他自己吧,奔个锦绣前程,光耀门楣,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那我做官又是为了什么呢?
唯愿……天下太平?!
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想来老师说的话还是几分道理的,那时候的我们,目光还是太过‘狭隘’了啊!
这天下真的很广阔无边,我即便是站在北魏皇城最高的通天阁,也都只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
这天下也很小,小得如同桌面上放着的那张地图,天下分合之势,跃然纸上,一目了然。
时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我们的目光变得开阔了,理想也变得越渐清晰了,所思所感所想变了,唯独,那颗初心一直未变。
若问初心是什么?
那便是:天下归于一统,重回太平!
是的,这是我的初心,也是高韦的夙愿!
文以安邦,武可定国。
这句誓言,在当年也许只算得上是两个少年的一时热血义气,可现在那已经成为了两个人的理想和奋斗的目标,那已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啊!
我一定会成为掌控这个国家权柄的大丞相,而高韦会成为手握兵权的大司马,到那时候,就是我们靠自己的手改变这个国家,直至将这四分五裂的天下再度归于一统的时候!
所以,我需要在宦海沉浮中,不断地积累从政经验,权谋设计,以期得到更高的权利;而高韦则需要有机会可以建功立业,继而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得到一个将军可以得到的最高的荣耀,让这个天下在他手中再度变得完整。
我们所求完全不同,却又殊途同归……
我原本以为,这些应该就是我想要的了。不,应该说这一直都是我想要的才对。
多年的蛰伏隐忍,多年的计划盘算,多年的曲意奉承,不就为了完成这最终的夙愿,不违背这颗士子的初心么?
所以,即便是要当时要我娶公主,我也欣然同意,所有的一qiē都不是已经在我所设计当中进行了么?!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下一盘棋,一盘一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下的棋。
我天生就是一个巧妙的设局者,也许直到现在,所有的一qiē都是我设计出来并按照我预定的轨迹运转的,仿佛所有的一qiē都可尽数为我所掌控。
可我看似可以掌控住一qiē,却无法掌控住自己的这颗心,这一qiē都是因为她,她是北魏的长公主,是我注定的妻,也是我的爱人!
从某种程dù上来说,她也是个傻姑娘,明明已经感觉到了我的野心和*,却还是选择在我身边陪伴我,守护我,纵容我,因为她爱上我了,比我爱她还要多一点。
我也好爱好爱她,对她的爱也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她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感情体验,是第一次的怦然心动,是第一次的由然忘我,也是第一次的不顾一qiē……
因为她,野心和*,都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爱着她,守护着她,成为了我首要之责。
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老师所给出的三十六字真言:
得之淡然,失之坦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无愧于心,不困于情。
可一旦换成了她,我便无法做到失之坦然,无法不困于情!
在我短短的二十年岁月里,仿佛一个空壳一般的我,却拥有着无比强大的求知*,而这份空洞只能通guò书籍和知识去填满。
所以我很喜欢看书,学习,积累一qiē我能学到的知识,我学到了很多很多,学会了阴谋阳谋,学会了人情世故,也学会了察言观色,我可以清楚地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从语言,从面部表情,从行为动作,这一点几乎让我有了可以一眼看穿别人的能力。
这也许就是常人说的天赋异禀,它确实给了我许多奇妙的感觉,却无法告sù我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怎样的?
第一次有了这个疑问,是因为柳絮,是她让我知道了,原来,即便我已经博览群书、聪明绝顶,我也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我就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真正教会我喜欢,给了我‘爱’这份感情的,却是她,公主,萧琬,我的妻,我的……爱人!
是她的那份温柔似水教会了我,被一个人爱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是她的那份坚强勇敢,让我知道了爱一个人需要付出怎样的勇气和真心!
这个时候,我知道了,也许我一直以为的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也许那只是天赋所给予我的使命,而我的私心则告sù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是的,我现在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就是她――公主,我想见她,好想见到她,想她都想得快发疯了啊!
整整四天,我都待在翰林院整整四天了,每天都在处理公文和整理古书典籍,我从没如同现在这般,觉得原来一直待在翰林院居然是如此枯燥烦闷的事情,我已经四天都没有回过家了啊!
这一qiē都是为了所谓的成为侍讲学士考核,当然了,作为本次竞争者的元吉也同样如此境遇。只是我比他好些,因为车淮已经在开始准备给他小鞋穿了,追其缘由,也怪元吉从一开始表明态度就是奔着掌院学士那把交椅去的,这明显就没把车淮放在眼里么。
所以无论元吉做的多好,有人总是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又加上有周温坐镇,元吉想要上位,即便有他父亲在外一力促成,多方奔走,也因难以触及翰林院内部事宜,而让结果出现很大变数。
更何况此次侍讲学士考核,对外宣称是以公平竞争,择优而仕的名头,搞得跟科举考试一般,人都待在翰林院单独书房已经四天三夜了,不许外人探望,不许擅离职守,不许交头接耳。
这些天来,所要求之事我都做到最好,要处理的公文也照常批阅,面试所询问之事也对答如流。
我只想着尽kuài结束这折磨人的考核,期待着今晚这漫漫长夜尽kuài结束,然后明日可以放我回家,不然,我真的是要疯掉了啊!
啊,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公主,公主,我好想你啊,你想我了没?
推开了那扇窗,托着腮抬头望着天上那轮皎皎明月,兀自出神。
“唉,要是知道这劳什子考核要受这等非人折磨,打死我,我也不要那侍讲学士了,公主公主,我好想你啊,若是现在能立刻让我瞧见你,即便是死了我也甘愿啊!”
我颓然地趴在了窗沿边,无比哀伤地叹着气。
“说的,可是真心话儿?!”
“当然是真心话了!”
来不及细想,这话茬就被我接了下去。当我回过神来,心中满是狂喜,而瞳孔中早已将那朝思暮想的白衣倩影深深映入眼帘,刻在心上。
“哈……哈……我这一定是在做梦了啊。”
我嘴里在笑着,可眼里却忍不住落下泪来,情到深处,果然会让人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傻事来呵!
“傻瓜……”
白衣倩影就这样站在了窗外,一把拉过了我的领口,毫无停歇地,吻住了我的唇!
这个吻来的如此突然却又是如此自然,缠绵悱恻而又带着点苦涩,细腻绵长而又丝丝甜美,仿佛要将这几日对彼此的刻骨相思都许予卿知……
抵着峨眉,稍微喘了口气,心中已是甜蜜和惊喜各占了一半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我,她吻我了!
“我即便是死也甘愿了啊!”
情不自禁地,我开口说出这句话来,为能见到她,也为了她那深情的一吻。
“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允,你哪都不许去!”
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而又不可违背,是我这辈子无法逃脱的劫,也是我无比眷恋着的缘!
“好!”
话音刚落,隔着窗,我探出半个身子抱住了她,又继续与她拥吻在了一处,如同花雾一般,朦胧而又深远,迷恋而又难以割舍。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霞无觅处。
今晚,注定会是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