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刀兵之声仿佛越发近了,而满朝之人焦虑、惊恐的情xù也越演越烈。
愤怒不甘有之,惶惶不安有之,怨天尤人有之,惊慌失措有之,向神祈祷有之,悲天悯人也有之……
满朝文武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显露出来的面色、表情迥异,可却将他们本性之中的好坏,表xiàn的淋漓尽致。
若说没有害怕,那一定是假的!
我瞧着周围之人的总总逃避反应,却没有笑话别人的资格,因为就连我自己,都止不住内心的恐惧,袖口中的双手,早已止不住的颤抖着了。
瞧了一眼离我不远处的三驸马嵇穅,他也没了以往的不羁落拓,脸上的表情也微微有些沉重,手总是不自觉地摸上自己腰间常系酒壶的位置,却落了空,心情顿时有些薄怒,低声咒骂了一声,随后便是站在原处暗自生着闷气……
所有人都在焦虑和惶恐之中,等着命运被决定的那一刻的到来。
御座之上,小皇帝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双眼泛红,喘气哽咽着,几欲落下泪来。
这若是换作以前,他早已躲到随驾内侍怀里嚎啕大哭去了,可这回他却只是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角,拼命地忍住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因为太傅曾教导过他,他是天子!
何谓天子?德侔天地者,皇天佑而子之,号称天子,而君天下!
他年纪尚小,虽然暂时还无法真正明白天子的含义,可他知道,在这危急时刻,身为天子的自己,绝不可以怯懦,必须要勇敢,他不能害怕,不可以哭!
“朕是天子……朕不害怕,朕,没有哭……”
小皇帝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喃喃自语者,用这种方式不断的提醒着自己。
满朝文武此时此刻都只关心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又会有谁会去注意这个年纪尚幼、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真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让自己变得勇敢和坚强。
大殿内太过于吵杂,我无法得知小皇帝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可从他瑟瑟发抖的身躯之中,还有那忧虑和痛苦的神情,我知道,小皇帝心里也一定是害怕极了的。
他还太小,即便是天子,可他还是个孩子,要承担这些未免也太过残酷了些啊!
瞧着他脸上那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的忧虑痛苦神情,我心中不免一痛,我于小皇帝而言,亦师亦臣,无论是老师还是臣子,都应以君为先,分君之责,担君之忧,这才是为人臣子之礼。
缓缓走出队列之中,正欲上言天子,好生宽慰几句,怎知小皇帝一瞧见我的身影,死死压制住的恐惧之心登时爆发出来,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边朝着我大声喊道:
“太傅,太傅,朕是天子,朕不害怕,朕没有哭!朕是天子……”
他的有些稚嫩的语气之中,满是委屈和不甘,可能是在气自己,终究没忍住泪水,让它流了下来。
文武百官被小皇帝这一言语给震住了,纷纷往小皇帝那看去,顿时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方才小皇帝的话语他们是听得真真切切了,虽然还有些小孩儿心性,可终究已经有了几□□为帝王的勇气和魄力了。
这也令那些惊慌失措的臣子们,惭愧不已。
我闻言不禁身子一震,鼻子一酸,两眼微微发起热来,这孩子把我的教诲都一一记在了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感到欣慰的了。
我连忙跪在了殿中,向小皇帝行了叩拜大礼,无比欣慰的言道:
“是的,陛xià,陛xià乃是天子,天子者,德侔天地者,皇天佑而子之,君天下!”
听到了我的鼓励,小皇帝顿时破涕为笑,自己擦干了眼泪,声音还有些哽咽,言道:
“嗯,朕是天子,朕没有害怕,朕,不害怕!”
我深知这孩子心性单纯,只要稍微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便不会再纠结于恐惧之事上了,忙微笑言道:
“陛xià,若是微臣没有记错的话,陛xià曾对微臣言及,对《诗经载驰》篇中的许穆夫人,十分推崇……”
许穆夫人,乃是春秋时期卫国公子顽(卫昭伯)和宣姜的女儿,后嫁于许国许穆公,故称许穆夫人。
可后来,狄人伐卫,战于荥泽,卫师败绩,国破君亡。许穆夫人闻之后,痛彻心扉,恨不得归,只愿驰骋疆场,抗敌复国,报仇雪恨。
许穆夫人请求许穆公派兵前往救援卫国,奈何许穆公胆小如鼠,怕引火烧身,不肯发兵。许穆夫人便自行带着几位随嫁姐妹,亲自赶赴漕邑于逃之此处的卫国宫室以及新拥立的戴公(许穆夫人的哥哥)相见,共商复国大计!
就在此时,许国派来的使者接踵而来,纷纷劝诫许穆夫人,以父母终,不得归宁父母为由,对她的行为横加指责,让许穆夫人立刻回到许国。
可许穆夫人心念卫国,对于许国臣子的无礼指责,怒不可遏,义正言辞的加以还击,她坚持自己复国主张,不改初衷,绝不轻yì妥协。
而这首《载驰》,便是许穆夫人心念坚定之作。它让后世之人看到了,一位女子尚能爱国如斯,为救故国,勇往直前,不能旋反,矢志不移。而作为士大夫,又如何能鼠目寸光,自私怯懦,毫无作为呢?
当我将这则典故说与小皇帝听时,他当时就表示非常推崇这位许穆夫人,因着这位许穆夫人的性子,着实像极了他的皇长姐。
我闻言不觉莞尔一笑,却也突然觉得,公主的性子却与这许穆夫人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因为这为许穆夫人不仅心□□国,就连目光和谋略都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许穆夫人深知,想要复国,便得求助于当时国立最强的齐国支持,便多方奔走,四处游说。
不久后,戴公殁,卫国人便从齐国迎回了公子毁,即为卫文公。
卫国得到了齐桓公的支持,齐桓公派兵戍漕邑,又派出自己的儿子无亏率兵三千、战车三百辆前往卫国。同时,宋、许等国也派人参战,打退了狄兵,收复了失地。
而两年后,卫国在楚丘重建都城,恢fù了它在诸侯国中的地位,一直延续了四百多年之久。
这般结局,也成就了许穆夫人这般奇特的女子,她也成为了那春秋战国之时,男子舞台上的一抹靓丽之色,为后世之人所推崇和赞扬。而她做的那首《载驰》,让今人读来,都震撼心扉,赞扬不已!
小皇帝听我提到了《载驰》和许穆夫人,忙点了点头称是,随即像往常背诗那般,缓缓将那诗句吟咏出口,道:
“嗯,是的。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读到我心则忧时,小皇帝因哽咽,气息有些不顺,背起来也没有往日那般顺溜,可一字一句,却像个学生一般,十分的用心。
为了缓和小皇帝紧张和慌乱的心绪,我也缓缓地附和着小皇帝的语速,与他在这文武百官林立两旁的勤政殿上,咏诵起了这首《载驰》,也是许穆夫人严词拒绝许国使者回国之请的,最为精彩重要的一段。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而这句大抵的意思是:即使你们如何置喙我渡济水返卫,也难以使我改变初衷;即便你们再不赞同我,也难以阻止我渡河归故,我无比坚信着自己远大的目光,只因我思国为国之心,是禁锢不住的!
读到此处,不禁触及满朝文武之心弦,他们多数为贵族子弟,从小都在国子监受过启蒙,自然也知道这则典故。
闻得小皇帝稚子般朗朗读书之声,联想起许穆夫人之事迹,心中不禁肃然起敬,自古以来,世人对这般爱国心性坚定之人,都是无比赞赏和推崇的,许穆夫人身为女子都可如此,难道我北魏儿郎会自甘落后么?
一股重整旗鼓,发人向上之气在原本死气沉沉,惶恐失措的朝堂之上弥漫开来,只因着小皇帝都能在此危急时刻吟咏这鼓舞人心之作,已为百官做出表率,身为臣子就更应该为国为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可只知顾惜一家性命,而忘jì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呢?
才不过片刻,便有朝臣也随着跪了下来,向小皇帝行叩拜大礼,也断断续续地加入到了吟咏《载驰》的行列之中来。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读着读着,满朝文武便已经跪倒了一大片,而起初稀稀落落的朗读之声,也因人数不断增加,而逐渐变得底气十足,声如雷鼓了。
读到最后,那些察言观色之徒,也被周围之人所带动,纷纷匍匐在地,也加入了吟咏的阵营,仿佛原本低落不见的士气,又这样,奇迹般的重燃起来,还现越烧越旺之势……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再多的思虑考量,也比不过亲自去实践这件事来得重要啊!
读到这最后一句,满朝心中耿直忠心之文武都逐渐从恐惧之心中抽离出来,士大夫忠君为国,何惧一死?
即便殿外那群逆贼当真越过了御林军的防护,闯入了这勤政殿,他们也绝不会就此甘愿引颈就戮,就算是拼死,也要护住陛xià安全,百死不悔,这才是一个臣子在此危急时刻,应该做的事情!
诗词吟诵完毕,满朝文武除了左右丞相和端坐在一旁的独孤輳以外,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多数臣子的脸上,都纷纷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而一些怯懦的官员,则低头垂首,跪在一旁不敢再出令军心涣散之语了。
这才是真正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吧!
左右丞相和独孤輳,都被眼前的景况给惊住了,从政这么对年,这般群臣舍弃彼此之间的成见,共赴国难之景,即便是当年突厥人十万兵马压境,扬言灭国之乱,如此动荡不安的时刻都未曾见到过,这如何能不让人惊叹?
左丞相高钦,将此情此景瞧在眼中,嘴角忍不住微微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望着跪在大殿中央神情坚定的侄儿,眼中却是无比欣慰的目光。
原来,北魏,并非如同他原本想象之中的那般无药可救,若是那个人的话,兴许,真能创zào出一个强大的北魏,一个真正国富民强的北魏!
而右相贤王萧衍,早已没了之前的一派气定神闲,气的双手握拳,身子都不禁有些颤抖了,望着那个可以左右朝局如此之深的少年,明明手中毫无半分权利,就连参加朝政议事都轮不上他!
这样的人居然可以凭借着一首《载驰》,借小皇帝之口诵读出来,便收到了如此稳dìng人心,笼聚战意的效果,这如何能不让他萧衍愤恨至极,如何不让他悔不当初!
当初就应该斩草除根,下决心除掉高辰才对的,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直端坐一旁的独孤輳,则难掩一脸忧虑神色,握着扶椅的手,也不觉收紧了几分。虽然说朝堂之上逐渐稳dìng的情势并不会对那个计划造成太大的影响,可独孤輳一见到高辰那坚定有神的双眼,心中便不禁有些不安和忧虑。
这般聪慧如斯之人,难道会察觉不出危急将要降临了么?难道真的愚蠢到什么都察觉不到,什么都不去做,然后乖乖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吗?
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啊!
当时朝堂之上独孤輳与左相高钦的那场争辩,便让独孤輳注意到了这个容貌俊秀,可却弱不禁风的少年,后来右相萧衍也多番言语催促,让他出手解决此人,原本独孤輳是动了杀心的,可却被他最钟爱的长孙独孤信给劝住了。
因为独孤信说,这人是他的猎物,即便是祖父如他,也不能轻yì对高辰出手。只因着,这场棋局便是独孤信为他高辰,悉心而设……
独孤輳自是知道自己孙子的性子,这个嫡长孙说什么,他这个做祖父的没有不答允的。如今看来,这高辰还未真正出手,便在人心之项上,稍占优势了。
独孤輳冷笑了一声,他现在也开始逐渐有些分不清,自己对这高辰,究竟是敬佩多几分还是忌惮多一些了……
若是照这般发展下去,人心渐稳,朝堂也会逐渐趋于安定,对于评定叛乱也是利大于弊的,可事情的发展永远都不会有尽如人意的时候。
正在此时,随着殿外的一阵嘈杂争论之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大殿中央,血迹溅得满地都是,而那颗长发散乱的着的头颅,在地上翻滚了一阵之后,便在我脚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在周围之人的一声声惊呼之中,我木然地转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那颗头颅那双愤恨与不甘的眼神,他的瞳孔陡然睁大,死不瞑目,而那刺目的鲜红顿时便让我胃中翻滚,全身颤栗,身子难受得仿佛片刻便要晕死过去了。
这个人,这个人是……
“这个人不是御林军副统领——丘瓒吗?”
人群中,有人还是认出了这颗血淋不堪的人头之主是谁,这句话咋然一起,便让逐渐稳dìng的人心,顿时又如粉尘般飘散干净了……
我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臂,才没让自己在这一刻心神大乱,神智涣散。
努力让自己辨认清楚这颗人头的模样,最后有些无力颓然地跪坐着,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qiē……
是了,这个人确确实实,便是御林军的副统领——丘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