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孩子恭恭敬敬地向小皇帝行礼叩拜之时,我不禁感叹着眼前这模样清美秀丽的女孩儿,居然就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画师长歌行,更绝的是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
这孩子身着画图署生员公服,再加上模样清秀,这般看来,倒也同一般士子无甚太大分别,不知情的若是瞧见了,也定会称赞她是个俊俏的郎君呢。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要同这位天才画师见见面,却没想到居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悠悠地叹了口气,只希望这次钦点御真画师事件,不会对这孩子的未来有太大的影响。
以前看她的画便知道这孩子天生就该是个画师,如今看了她那充满灵气的双眼,更加让我确信无疑,也就更不想让这宫廷之中的尔虞我诈,断送了上天赐予这孩子的禀赋了。
小皇帝唤了句平身,他也很想看看,这位最近搅得朝中内外都有些不安宁的女子画师,究竟是怎生一个模样,如今瞧见了真容,倒也有闻名不如见面之感了。
“你,便是卫明伊?”
小皇帝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他确认过,这孩子的画工当真如传言般巧夺天工,也难怪皇祖母会不顾众臣反对,也要让她执笔御真了。
卫明伊顿了顿首,旋即点头称是,言道:
“小的,便是卫明伊。”
“你现在已经是有官衔在身之人,所以,面君之时,当以微臣自称!”
我语气淡淡的,却掩不住嘴角的一丝笑意,故意好心提醒她一句,毕竟钦点她为执笔御真画师的,是太皇太后。
即便那些个迂腐大臣们再如何以‘女子入朝为官无此先例’的理由加以反对,也无法否认这个既定的事实。
卫明伊瞧了我一眼,微微一怔,却露出几分惶恐之色来,顿首再拜,言道:
“小的不敢妄言,小的此番面圣,便是想斗胆请求陛xià开恩收回成命,小的不能接受执笔御真此等重责大任,还请陛xià明察!”
这孩子没说不愿,也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这般说来定然是有来自家族内部施压的原因了。
“为何不能?这可是皇祖母亲自下的懿旨啊,难道,你想抗旨不遵么?”
小皇帝笑着反问了一句,一时间玩心起了,便想戏弄下这个卫明伊了。
卫明伊不禁有些慌了,忙言道:
“陛xià恕罪,小的乃是女子,这朝中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啊!”
嗯,我是看出来了,这孩子也是个聪明人,她这举动便是不想卷入朝中这是非之地来。
按理来说她即便是求放过那也得直接去求太皇太后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毕竟钦点她为执笔御真画师的可是太皇太后啊,她自知无法说服太皇太后,这便动起了小皇帝的心思了。
小皇帝听了这理由,微微蹙眉,然后有些不解的向我询问道:
“太傅,宫中有这条规定,说女子不能做官么?”
小皇帝从小便是在太皇太后的教导下长大,再加上这些年来太皇太后坐镇朝堂才让朝廷内外相安无事,所以小皇帝从来就没怀疑过,这女子为何便不能做官了?
我不禁莞尔,想着自己身为女儿身都得扮成男子才得以入得朝堂来,可想而知这自古以来,女子参政便是朝之大防。即便是贵为一国之后,也不是有条“后宫不得干政”宫规给钳制着么。
虽说国法之中并未明确写明,可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久而久之,便是约定俗成之事了。
只是啊,即便是如此,朝中的阻力也会根据当朝局势而时移世易,就拿现在太皇太后来说吧,这后宫不得干政一说,早已不攻自破了。
如今这卫明伊又是以女子身份入朝随侍左右,虽说只是领了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官衔而已,可一女子在满是男子的朝堂之上随意出入,还得同殿为臣,很显然是有失礼仪体统的一件事,怎不招人反对。
可这些明言反对之人又不敢说的太过理直气壮,因为忌惮着太皇太后,没有以“女子不得入朝为官”为由对卫明伊入朝之事加以反对,而是以“女子入朝为官从未有次先例”当借口,这也不得不说算是一种妥协了。
好在最近谋反案之事转移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大家都注意着案件调查的动向,对这个入朝为官的女子并不是十分在意,这才让这孩子免于陷入被口诛笔伐的险恶之境。
可即便如此,太皇太后还是一力促成了此事,可想而知,定有所图了,这孩子想要就此脱身,只怕很难。
“陛xià,国法之中,并未明令禁止女子入朝为官,不过是约定俗成之事罢了。”
我轻描淡写,却也是在别有用心地向小皇帝表示女子入朝为官这件事并没有不妥。
小皇帝听我这么一说,也就更不会质疑这个问题了,点了点头,对卫明伊言道:
“既然如此,那你方才说言的理由,便不能称为理由了。”
卫明伊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般,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我,又瞧了瞧小皇帝,这可是她摆脱麻烦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啊,忙言道:
“可是,陛xià……”
小皇帝很快便打断了卫明伊的话语,一本正经的言道:
“欸,太傅曾教导过朕,设官分职,选贤任能,得其人则有益于国家,非其才则贻患于黎庶。拣择贤才便该唯才是举,不该以此人身份高低、富贵贫贱有所区别,想来这男女之分,也不该成为选贤任能之阻碍。太傅以为,朕方才所言,可有谬误?”
我微微一笑,随即点头称是,对小皇帝的这番见解毫不吝啬地加以赞赏,道;
“陛xià圣明!”
卫明伊瞧着这对君臣如此默契,想来这次也要无功而返了,发着呆,有些认命放弃抵抗了。
小皇帝听到了赞赏之言,心情大好,笑着对一脸发呆的卫明伊言道:
“卫卿的画工精湛乃是朕亲眼所见,被皇祖母钦点为执笔御真之人,乃实至名归。卿的画作不仅得太皇太后青睐,朕的几位皇姐们也十分喜爱,就连皇长姐都对卿赞赏有加呢!”
“承蒙太皇太后和几位公主殿下错爱,小…微臣,愧不敢当啊!”
说道半路擦觉到不妥,卫明伊便急忙改了口,想来是打算接受御命了。
小皇帝听到卫明伊终于肯以臣自称了,心中也是一喜,言道:
“朕的皇姐们曾同朕请旨,等完成皇祖母御真之后,想请卫卿为几位皇姐们作画,不知卫卿意下如何?”
卫明伊曾得太皇太后召见入了后宫,有幸见过几位公主殿下,言谈之间,几位公主殿下都曾言及有此番意愿,故而小皇帝提出来时,卫明伊并未惶惶不安,反而欣然答应下来了,言道:
“敢不从命?!”
听到卫明伊答应了,小皇帝自是高兴,可我不乐意了。
猛地站起身来,那句“不可以”险些脱口而出了。
亲自为公主作画之事,我向公主询问过好多次都未得到她正式答复,连我都不能画她,如何能允许别人去画?!
我也决不允许别人画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看到我突然站起身来,小皇帝和卫明伊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岔开话题,向小皇帝奏请道:
“陛xià,如今时辰不早了,您也该为今晚的寿宴做准备了。微臣和卫大人也该各司其职去了,请陛xià允许微臣与卫大人告退!”
小皇帝想想也是这个理,便觉定今日便响谈至此,以后再找机会详谈。
“嗯,太傅所言极是,那两位爱卿便先退下吧。”
“谢陛xià恩典,臣等告退。”
说完,我与卫明伊便一前一后出了御书房。
……
待卫明伊也出了御书房后,我将她请到了一边,忍不住把方才未说出口的话,郑重其事地对她交代了一番。
“不许给公主作画。”
我脸色阴沉,单刀直入,开宗明义。
瞧着我如同孩子般一脸气呼呼地模样,卫明伊看出来了,我这位驸马爷定然是吃醋了。
卫明伊心中明了,却故作糊涂,一本正经的言道:
“大人这便是为难下官了,这可是谕令,下官不敢抗旨不遵。”
嘿,我说,这丫头感情是在报复我方才推波助澜之仇吧?!
“其他几位公主可以画,唯独长公主不可!”
我直截了当,不想拐弯抹角。
只是这话说出口的语气不是命令,而是如同朋友一般的请求。
卫明伊微微一笑,随即问道:
“大人方便告知下官原因么?”
为何不能画长公主的原因……
“原因,你知道的。”
只要是一位追寻灵魂升华的画师,便会有一个共同的通病,那边是只要是心里认为美好的东西,都想将它画出来,让这份美在自己的笔下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卫明伊正眼瞧着我,那充满灵气的眼睛,仿佛瞬间便能将我此时此刻的心思看透,清秀淡雅的脸上是一抹会心的微笑,随即毫无城府,心思单纯的言道:
“大人,很喜欢长公主殿下呢!”
闻言,我不禁脸上微微一红,这丫头,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却也能一眼看出我的心思么?
“这话怎么说?”
听到我故意询问,她也不回避,直言道:
“因为是心爱之人,才不愿假他人之手,先帝曾如是说。”
先帝擅描丹青,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先帝对先皇后感情极深,自先皇后仙逝之后,常无数次绘先皇后画像睹画思人。
先皇后仙逝后,画图署按照礼仪章程需及时绘出先皇后御真画像,供奉于庙享之内。可却被先皇以‘因是心爱之人,不愿假人之手’为由加以拒绝,更是亲自为先皇后画下御真画像,供奉庙享,时时祭奠。
因此事,无人不称先皇为痴情君王了。
心爱之人么……
我闻言微微一笑,很坦诚地点着头,言道:
“确是是如此啊。”
对于爱情,人,有时候都是自私的呢!
“那,你想要寻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吗?”
卫明伊这话,舍了那尊卑之分,更多的是友人之间的相互问候了。
看来,自己是逍遥生的身份,也被她看穿了呢!
这丫头,当真是个福灵心至之人啊!
逍遥生的画里,一直都在寻找着某样东西,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长歌行却一定能看出来。
画,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东西,明明是未曾一见之人,却可以通guò画来交心,甚至什么都不用言语,便可知道作画之人的所思所感。
逍遥生、长歌行、楚狂人三人便是如此!
“嗯,找到了。”
比如说自己想走路,又比如自己想要守护着的人……
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笑着看这孩子,言道:
“你看起来倒不似过去那般快活自在了啊,可是遇到麻烦了?”
听到此问,卫明伊也不禁低着头,面露难色,言道:
“我只是单纯的喜欢作画而已,为何那些人一定要逼我同叔叔一教高下呢?”
“你的叔叔是?”
“卫贤。”
有着御用画师荣称的画图署待诏卫贤居然是她的叔叔?这么说来,当年那位极为受先帝宠信的天才御用画师卫彬便是这孩子的父亲大人了!
出生在画工世家,难怪会有如此深厚的绘画功底和难得一见的天赋,这还真是因缘际会啊!
当年,先帝极为喜好丹青,对画坛名家更是推崇备至,而这卫家兄弟卫彬所画山水墨画与卫贤所画侍女图最得先帝欢心。不仅将兄弟二人招入画图署升为待诏,还赐予御用画师荣耀,荣宠加身,风光一时。
只是可惜,这卫彬英年早逝,而卫贤自先帝崩逝后,昔日荣光早已不复存zài,其境遇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他们不过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你若胜了你叔叔,便会被指责有违伦常孝道;若是输了,也便是无能,更不能担此重任了。”
“朝廷之事我也不懂,我只知道父亲大人过世得早,若非是叔叔悉心教导,身为女儿身的我,即便再如何喜欢作画,也不可能行至今时今日的。”
“怎么,你想退缩么?”
“……”
“你今年芳龄几何?”
卫明伊脸微微一红,说道:
“十七了。”
“家中可与你说了亲事?”
这般年纪了,高堂也该为她找了婆家了吧。
“说了。”
她回应得有些苦涩,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怎么,不乐么?”
沉默了片刻,她点了点头,言道:
“母亲大人说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子出嫁从夫,上孝顺公婆,下伺候夫婿,相夫教子,温良恭顺,平安喜乐,这辈子也便算完满了。可是,我却不能再作画了……”
说到最后,卫明伊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可想而知,她只是单纯的喜欢作画,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不能作画了会变得何等模样。
正因为从未想过,当真的遇到了这个问题,又无法解决,才会如此痛苦吧。
“那就不要犹豫不决,将你的才能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吧,因为,这是你唯一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只要得到了这次机会,然后出色地完成了这次任务,那做为有功之臣,卫明伊可以向太皇太后祈求赏赐,到时候她可以请求自由。
卫明伊当然知道我所言为何,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心动了,因为她喜欢作画,甚过于自己的生命。
“可是,叔父他……”
即便如此,卫明伊依然无法逃脱世俗的牵绊,她无法做到潇洒自如,不顾一qiē。
“就我所知,卫贤大人也算是位坦荡君子。他之所以会应下这次比试,并不是故意为难于你,反而,是在跟你一个机会。你的才能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你,可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啊!”
我说的这番话,令卫明伊颇为感触,心中的那些顾虑和包袱,也没那么沉重了。
思忖了许久之后,卫明伊鼓足勇气,坚定信念,言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到她眼中的坚定,我知道了她的决定,虽然是本着想要守护住这孩子的天赋为初心,可这般做对这孩子到底是对是错,一qiē都得让时间去证明了啊。
守护……初心……么……
陡然间,我放佛明白了一些什么,抬着头望着碧蓝的天空,不禁有些怔怔出神了。
片刻之后,我微笑地同卫明伊说了句话,道:
“卫明伊,走出京城,走出北魏到外边的天地去看看吧,这个天下很大,用你的眼去看,用你的心去领悟,然后将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中所感都画下来,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道吧!”
说完,我心中眼里一片清明,迈开步子,头也不回,笑着大步离开了此地。
卫明伊在原地矗立片刻后,似受到了鼓舞,仿佛找到了前进的目标和方向,然后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是啊,命运,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