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朝廷正式下达了御驾鹿苑秋狩的旨意,满朝文武有半数随驾同行,而一qiē准备事宜早已准备多时,朝廷的旨意是三日后便会正式起行。
此次秋狩几位公主殿下也会随行,而几位驸马都尉们自然也不例外,大家心里都明白,秋狩只是个幌子,北魏与北齐之间,真正的好戏就要开锣上演了。
难得有机会可以走出都城,虽说时局紧张,倒也并不妨碍众人借机游览沿途山水的乐趣。只是瞧着此次狩猎的行程,怕是少说都得一二两个月后才能回到京都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在启程之前,先去向一位老人家拜别辞行!
这位老人家与一位忠心女仆之间寡居于郊外南山下的一处茅屋里,老人唯一的孙儿早逝后,心伤之余,每每暗自泪流,久而久之,眼睛便再也看不清眼前物事儿了。
我怜惜老人家孤苦无依,常拿自己的俸禄加以赡养,待她亦如祖母般孝顺恭敬,而老人家待我亦亲厚,真真将我当亲孙一般疼爱,只是我从不敢将自己真正的身份来历道明,都以行脚商人自诩,前去看望她亦是说京都有生意往来,故而乘机前来探望。
下月便是老人家六十寿辰,我本欲到时候好好为老人家庆贺的,却没想到有次行程,惋惜之间,只得错过,这便想着提前去向老人家贺寿,聊表寸心。
衣物、粮食、还有家用都让阿正亲自送了过来,待我向老人家敬茶,磕过头拜过寿后,便推辞说马车已在外候着了,有急事儿需得离京数月。
老人家深明大义,并未阻拦,只是脸上颇为落寂,我忙搀扶老人越发佝偻瘦弱的身子,好生宽慰了几句,言及急事办完,定然早早回京前来探望,老人家心中颇感安慰。
在仆人的搀扶下,她们送我出了门,我忙作揖行礼道别,边走着边让她们赶紧回屋去,莫要再送了。
待走得远了,一个身影从林中跃了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瞧着他一身黑色连帽斗篷,将自己的身形深深藏于其内,就连面容都让人无法辨清,瞧其形态举止,差点便以为此人是暗影卫了,可当那人的略显低沉沙哑的声音传过来之时,我不觉微微一愣,这声音虽然多年未曾听到,可还是在一瞬间便让我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不觉露出一脸戒备神色,暗自思忖着要不要大喊一声将附近不远处守在马车身边的阿正给叫过来,可最后还是选择了静观其变。
不由分说,我先声夺人,劈头便开口问道:
“你怎会在此处?”
“我在等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陡然间竟多出几分阴森鬼气之感。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言道:
“我应该同你说过,你我见面需小心谨慎,倘若稍有差池,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公主府内戒备森严,而这一路都有人暗中跟随于你,想与大驸马你单独见面还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就此,大驸马是否赏几分薄面,与我这故人叙叙旧,如何?”
故人?!
呵呵,最近来找我的故人还真是接二连三啊!
听他这番说辞,便是将一路跟随在我附近的人都给‘打发’了?这架势怕是有些话不说不行了呢!
我瞧着前面不远处有一凉亭,周围空旷一眼无余,是个说话叙旧的绝妙之地,便指了指那凉亭,做请字状。
他见状,会意点头,随我一路入了凉亭。
“我还有公事要忙,还请长话短说。”
我有些摸不清此人的来意,毕竟他是个浑身都带着秘密的人,当年便不知他从何而来,本以为那之后便不会再与此人见面,却没想到他失踪多年后,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再度重逢了。
他笑了几声,那声音不觉令人心里发毛,我对这人还真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我是来恭喜大驸马的,恭喜你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你当年计划好的每一步,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想来,距离达成你心中所愿之日,不会太远!”
“心中所愿?”
我不禁冷笑一声,现在就连我都快分不清自己心中所愿究竟是什么了,他居然会如此清楚的知道?
“如果你是来称赞我的,那你的来意我已知晓,说多亦觉无趣,这便告辞了。”
顿时觉得索然无趣,拂袖便准备直接离去,却被他挡住了身影。
“且慢,大驸马的聪明才智,一般人难以企及啊!且看,突厥被你搅和得内乱迭起,自顾不暇,暂不说北齐的国政大乱,就连这北魏亦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而那位尊贵可人的长公主殿下,都对你倾心不已……”
一听到他提到了琬儿,我的目光迸出阴冷寒光来,怒斥道:
“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提到琬儿!”
“琬儿?!你竟称呼她如此亲切,对她动真情了?”
“这与你无关!”
“啧啧啧,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看来,我这最得意的弟子,也难以跨过这情字一关啊!”
闻言,我气愤地满脸通红,紧握双拳,指甲都快陷进掌心了!
“这也没关系,女人而已,玩玩也就算了……”
我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扬起便想一拳砸到他脸上去。
“住口!”
他冷笑了一声,随即摆出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来,任我打骂。
我这一拳迟迟落不下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凭他的本事我根本碰不到他的衣角,他之所以可以一脸淡然,那是因为他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解真正的我的那个人!
最后,我只能拼尽全力隐忍着自己的怒火,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
“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恨你,恨你教会了我一qiē阴谋诡计……你,只是教会了我阴谋诡计而已!”
一把推开了他,努力控zhì着自己有些失控的情xù。
“你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阴谋诡计必不可少,而其他的,无论是感情还是什么,都是你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与累赘,这些东西,都要毫不犹豫地加以舍弃,只有这样你才能足够强大。”
他在我耳边嘶哑而又坚定的话语,让我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到命运的嘲讽与诡异。
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情形,他就像是一位法力无边的神明,用无比怜悯与施舍的神态问了我一句,道:
“你想要什么?”
年幼而弱小的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我要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人。”
成为强大的人,这样便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
那时候的我不懂,可现在,我似乎明白到了,其实,这样的强大,并不是真正的强大……
可是,这一qiē,领悟得是不是太迟了?!
随即,我有些癫狂地笑了几声,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望着他,缓缓言道: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可有些东西也许就连老师也未必都能知道,其实,你只能教我阴谋诡计,我不应该怪你的!”
第一次,从未见过会被任何话语激怒的人,展露出了他有些骇人的怒意,只听他冷冷地问了句,道:
“你会将计划进行下去的吧?”
我顿时有种得得意感,嘴角扬起一丝好笑的弧度来,既然这一qiē都是命运的安排,那顺着命运的轨道走下去,是不是更显得识时务一些啊?!
“当然!”
简单明了的回复了一句,也就此判定了我的原罪。
他十分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在我耳边轻声言道:
“很好,这才是真正的你!”
话音刚落,他身子陡然一疆,随即松开了手,快速道了句:
“你的朋友来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啊,徒儿!”
说完,一挥黑色斗篷,之间眼前黑影一晃,片刻间便没了身影。
在他走后没多久,一个人的身影陡然映入眼帘,当看到那个人时,我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却觉得见怪不怪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居然会是逸仙!
这般绝妙的身手,惹得那人也颇为忌惮,可想而知,传言逸仙不仅才华横溢,而且武功卓绝,常人难望其项背。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方才的谈话他听去了多少,可无论他是否有听到什么,只是光看到我与那身份诡异之人有所交集,相信再淡然之人也难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的吧。
果然,他见到我的第一句开口便问:
“他是何人?”
戒备地口吻暴露无遗,居然连打招呼客套的心思都省了。
我只是淡淡一笑,随口回道:
“不知道。”
“为何你会同他在一处?”
“一介问路布衣,恰巧遇见,略作攀谈而已。”
我这谎言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完全是一副打死都不认帐的表情。
逸仙一眼便看穿了谎言,有些气急的说道:
“谋反案时你上书宽赦罪犯亲族,颇有仁者之风,为陛xià择才选士,你秉持公义,择优而士,我本以为你是位心怀坦荡,待人真诚的君子,却不曾想你竟然……”
“谦谦君子又要开始对人说教了么?”
我颇为不悦便一言加以打断,脸上尽是不耐烦的神情,继续言道:
“逸仙,你也算沉浮宦海多年了,这些个收买人心的把戏伎俩难道还看不出来么?与其说是我选择恒楚与李源成为陛xià的侍读,倒不如说这都是他们自己选的。”
“乐凯醉心木艺伎俩,周慎谙于刑律典章,他们都不是适合成为陛xià侍读之人选,之所以让他们当堂更抒其志,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罢了。我这般只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既能成全我选贤任贤的美名,又能让我免于陷入被那些迂腐书生口诛笔伐的境地,何乐而不为呢?我到现在都还在惊叹自己的聪明才智呢!”
边说着我边得意的笑了起来。
“啊,对了,至于你所言的什么‘仁者之风’,哈哈,喂,逸仙,你觉得现在还会有人相信所谓的‘仁义’么?这也太好笑了吧!”
我差点就要笑出眼泪来了,伸出手抚着自己的眼,免得自己真的笑着流泪,到时候得多难看啊!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衣领就被逸仙一把抓住,便如同我方才如何对付那黑衣男子一般,逸仙扬起拳头就打算照我脸上来那么一拳。
我一脸期待的表情盯着逸仙,没有丝毫恐惧和慌乱,反而兴奋地指着自己的脸说道:
“有匪君子也会动手打人么?哈哈,好,来,往我这来一拳,打啊,来,打啊!”
逸仙压抑到了极致,他该出手教训这个人面兽心,可若是真打了,只怕她会伤心难过,一时间竟进退维谷。
最后,逸仙像立下重誓一般在我耳边言道:
“你若是敢做伤害长公主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闻言,我嘴角的那抹笑容凝结在嘴边,表情也变得冷酷异常,一把甩开了他拉着我衣领的手,十分冷静地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领,冷冷言道:
“逸仙,最没有资格同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一脸冷漠地扬着嘴角,将眼前这位谦谦君子愤恨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乐在心间,不知为何,看到他痛苦,我就会十分的开心。
“即便我伤害了琬儿,那也是我同她之间的事情,她是我的妻,是我的女人,而你,你算是琬儿的什么人啊?恩师?义兄?哈哈……”
说着说着,我不禁露出嘲讽的笑容来。
这一qiē在逸仙眼中格外刺耳挫心,忍无可忍间扬起拳头便欲打将下来却被我及时出手推偏了拳势,继续言道:
“想打我了?好啊,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若真打了我,公主会伤心不说,而我也绝不会就此善罢干休,你说我若是同公主说些什么,她是信你呢还是信我?”
“还有一点,逸仙,请你记住,我高辰能行至今时今日,能有今日这般权势地位,靠的不仅仅是运气,还有统筹谋划、善使阴谋诡计,所有卑劣的事情只要能达到目的我都会不折手段的去做,而且还能做到‘尽善尽美’,这就是我最大的本事,你这位谦谦君子想要同我斗,还得让自己变得更卑劣些才行啊!”
我好心提醒了逸仙一番,看着他一脸痛恨的表情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顿觉心中快意。
我还真是个十分卑劣之人呢!
退后了几步,故意向逸仙作揖,然后一脸嘲笑的表情大摇大摆地转身而走,刚走了几步像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来说了句,道:
“啊,贤弟我不得不提醒逸仙兄一句,今日之事还是莫要告sù公主殿下的好,我真不想看到琬儿伤心难过呢……”
说完,耸了耸肩一脸无奈的正欲转身离去,还来不及反应,脸上却结结实实地受了逸仙一拳。
脸火辣辣的疼,我想,我大概是被打得破相了吧?!
……
待我回了公主府,也已经是戌时了,月亮早已挂上了夜空,挥洒着它独有的光辉,将一qiē都映照得朦胧美好。
我偷偷回了书房,便立刻将房门掩上,深怕有人立刻闯进来一般。
待我仔细查看了一遍房门已经上插了,这才靠着房门安心松了口气,却见这漆黑的书房陡然间灯火明亮起来,顿时吓得三魂都没了七魄,转身便欲开门往外逃走。
身后温柔而又不失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让我险些摔倒在地。
“你想去哪儿啊?还不快给我过来!”
我吓得都不敢回头去看她,就只能背对着她乖乖站在门边面门思过,摆着手陪着笑,忙言道:
“呵呵,公主,今晚月色温柔,不如,咱们出去赏月吧?”
“你喝酒了?”
琬儿不禁峨眉微蹙,似是早已闻到我一身酒气了,语气中难掩愠色。
我知道狡辩无望,便只得老实承认,边点头边言道:
“嗯,是喝了那么……一点点,嗯,一点点……”
无论如何,就是不敢转过身去瞧自己的媳妇儿,很显然她是在气我回来得晚了,竟然又是去喝酒去了,她气我又不信守自己的承诺!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琬儿便一把拉过了我的身子,让我正对着她,陡然见我脸上红肿的厉害,不禁急切问道:
“你脸上怎么回事儿,可是同人打架了?”
我连忙摆手摇头加以否认,眼神飘忽,吱吱呜呜的言道:
“没,没有,没打架,真的,就……就是,喝醉了,然后回来的时候刚好踩着了……踩着了一块柿子饼,没站稳,摔了,呵呵,摔了个大马趴,哎,丢脸,丢死人了。”
边说着手脚都感觉快没地方放了,纠结得不行。
琬儿闻言沉默了良久,随即心疼的轻柔抚上我的脸,有些无奈地说道:
“摔了便摔了吧,怎生眼神飘忽,到处偷瞄个甚,还不赶紧坐下来,我替你上药!”
我不觉苦笑一声,若是有朝一日我可以稀松平常地对着琬儿说谎话,那该是到了一种多么可怕的地步才回出现的场景啊?!
我只愿那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
“嗯!”
傻傻点了点头,便到桌旁席地而坐,待琬儿从药箱里取来外伤药酒,我便一直静静地瞧着她将药酒在自己手中摊匀,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受伤的脸。
为了缓和这有些奇怪的氛围,我忙打起了哈哈,问道:
“媳妇儿,我这样是不是破相了?”
“算是吧!”
琬儿倒也毫不客气地实话实话了。
我不禁急了,忙追问道:
“那我要是破相了,你还会喜欢我么?”
琬儿被我这个问题问得苦笑不得,手故意加重了力道,疼得我忍不住嗷嗷直叫。
“以后看你还敢不敢再如此任意妄为,都多大的人,也不怕别个笑话了去?!”
边说着,似心有不忍地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心中莫名一痛,附上了她的手,轻柔抚摸着,像是抚摸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忍不住轻声言道:
“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我只乎你……”
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
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倾过身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边哄边骗道:
“让驸马抱抱吧,就抱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你让我抱了,我便不疼了。”
琬儿没有拒绝这冤家,任由这冤家抱着了,然后承诺的‘一会儿’变成‘再一会儿’,紧接着变成‘再一片刻’……
时间不经意间飞快流逝,都不知道抱了有多久了,可最后等到的,却是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琬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由这冤家枕在自己怀里无比安心地睡着,轻柔地伸出手来抚上她受伤的脸,久久凝视着她熟睡的脸静默不语。
琬儿不禁淡淡一笑,这冤家许是累了,竟睡得这般熟!
“不要……离开我……”
熟睡中的她,突然缩成了一团,靠在琬儿怀里越发近了,隐隐约约,似乎听到她梦呓般断断续续的话语。
“琬儿,不要……离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