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又过了两日,戍卫营的日子过得平淡而波澜不惊,唯一的变动大概就是几个驸马督尉被上司刻意分开执勤,很显然,这应该是太皇太后示意的,这其中的原因不仅有几位驸马督尉这些天的一些荒唐行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几位驸马督尉竟主动上表请战,虽然几次都被压下来了,可此事却在几大家族的内部造成不小的影响。
其中态度最为坚决的就数二驸马穆宴和三驸马嵇穅了,也因此,无论是他们的父亲大人还是家族中的长老叔伯们,一批又一批地请求面见太皇太后陈情表述,坚决反对让他们入伍从军。
为此,太皇太后还私下召见了我,同我好一番详谈之后什么都没说,便让我先行退下了。
之后,我们这几个驸马督尉就被上司给刻意分开了,倒是四驸马刘季还同我一处执卫,而我们的职责除了原来的守卫宫门还多了项任务,那就是外围巡城,虽然辛苦了些,倒也比一直戍卫宫门要有趣自由得多了。
今日宫门戍卫任务也顺lì完成,等下一班郎官前来接替后,也已经是午时三刻了,一直守卫宫门也无法按时进午膳,肚子空空如也。
四驸马刘季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让他赶紧去火头营找些吃食去,我代他先回戍卫营做登入报道后再去寻他。
刘季想想也是这个理,虽然现在过去想来也没多少吃食可寻了,但是早点去还是能多拿到几个窝头,到时候也可以多分些给大驸马。
想我恭敬揖礼后,刘季便快步往火头营那去了。
我则接过两人的长戟和腰刀先回了戍卫营将这些兵刃上缴,然后做好登记报备,待脱下了一身皮甲,之后走出了戍卫营。
今日的日头也有些毒辣,虽早已过了夏季,却也没费多少功夫,便让人后背湿了一大片。
我不禁拉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便往火头营那边去了。
正行至半路,恰好碰见一队巡逻人马从旁经过,忙站立一旁让开道来。
这队人马整装严sù,行进有度,军士严明律己,队列整齐,足见领兵之人执法甚严,见他们的盔甲、装束便知道这队人马是御林军了。
能将御林军训练成眼前这般精锐的,非高韦不做他人之想了。
果不其然,待这对人马走过之后,身着一身光明铠甲的高韦便携同着他的副将,两骑一前一后也朝这边度步过来。
我不觉有些感慨,高韦不愧是将来的统兵大将,这一举一动,越发有将军威仪了。
在不远处,他一眼便瞧见了我,待靠的近了,便下得马来,朝我恭敬抱拳揖了一礼,言道:
“竟不曾想在此处遇见兄长了,兄长这是打算去往何处?”
我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忏愧的心思在里头,高韦现在是形貌是越发威武健壮了,这一靠近便是英气逼人,相形比较之下,我这个做“兄长”的,反更显得羸弱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腮,言道:
“正打算去火头营。”
“还未用过午膳?”
“嗯。”
“为弟这倒还有些肉干,兄长若是不嫌弃的话……”
“有酒喝么?”
我突然间很想喝酒了。
高韦轻笑了一声,反问道:
“不是说过请我喝酒么?这会儿倒是向我讨酒喝了。”
这会儿我才想起好像是曾说过要请他喝酒来着,是在上巳节那次吧,这顿酒还是他硬讨过去的呢!
“有酒的话就别废话,咱哥两个还分什么你我啊!”
他那将军的派头还是到别处耍去,我这可不吃他这一套。
话一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便自顾自地寻了棵大树下的阴凉处随心盘腿坐了,还时不时地催促他动作快些。
高韦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示意他的副将将肉干和两袋装了酒的水袋递了给了自己,随即挥手让副将退到远处去,便也步入了树阴下,与我对面而坐了。
将水袋递给了我,我一脸惊奇地从高韦手中接过水袋,拔开了木塞,一股酒气即刻扑来,气味浓烈,倒不像是平日里喝的那些个黄酒。
我不禁啧啧两声,似乎也没想到,高韦什么时候也学会嵇穅那招“明修栈道,暗度成仓”了,居然也懂得用水袋来装酒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虽然高韦酒量一向很好,可他治军严明,练军之时更是滴酒不沾,这会儿可倒奇了,他这水壶里不仅装了酒,而且装的似乎还是烈酒。
我明知故问,道:
“这是何酒?”
高韦将肉干置我跟前,随即将头盔先脱了下来,露出朗星剑眉,威武仪表,听我发问倒是先伸出手来按下我手中的水袋,指了指肉干,说道:
“先吃几块肉干垫垫肚子,这酒太烈,不是一般人可以喝的。”
我撇了撇嘴,心中不服,言道:
“我酒量有那么差么?”
“这是烧刀子,味浓烈,似火烧,若是空腹喝很容易就醉死过去,劝你还是不要轻yì尝试的好。”
我心中暗自嘀咕了一会儿,虽然很心中很不甘心,但是高韦的劝诫也不可不听,最后还是先把水袋放下,去抓肉干来垫垫肚子也是极好的。
待我将肉干送入口中后,才发现这肉干似乎格外鲜美,也不知是不是被饿着了,不觉又多吃了几块,边吃着便问道:
“这是什么肉,竟如此美味?”
高韦见我听从了他的建yì,选择了先吃肉,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意来,瞧着我吃得正香,随口回答道:
“这是鹿肉。”
一听是鹿肉,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没了胃口,正嚼在口中的肉是吞进去也不是,吐出来更不行了。
“放心,这不是母鹿,是公鹿。”
高韦随即加以解释。
我不禁白了他一眼,硬是把口中的肉都给吞了进去。
“该说你妇人之仁呢,还是该说你太过感情用事了?”
我不禁冷哼了一声,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高韦的话语在我听来格外刺耳,可他就是这样,即便我不乐意,他觉得该说的话还是会说出口。
“为了一头母鹿,你竟主动去挑衅独孤信;因为你感情用事,才会受元恪挑拨与他大打出手,堂堂驸马之尊,竟也成了‘看家护院’,不觉羞愧么?”
我抿着嘴,心中有些窝火,最后也只是甩了袖子,气恼言道:
“那些人爱说什么便让他们说去!”
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自说他们的,我又不会掉一块肉,少一根骨,毕竟从一开始,我就是高家的不肖子孙了。
“你似乎忘jì了师傅的教会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若再不赶紧从此等藩篱中及时抽身,只怕将来也难逃此等命运了。元恪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我不觉有些惊讶,高韦竟然连此事都已知情了么?
“你都知道了?”
“若你所问的,是他故意为难你的原因的话?”
元恪故意为难我的原因么?
呵呵,若非是我那愤怒地一拳,恐怕就连我也不会想到,原来元恪三番五次针对的我的原因,竟会是因为一个人。
当我将元恪打得满脸鲜血之时,他突然发了狂一般对我大吼大叫,直呼着若是我有本事就当场将他打死,然后他大声嚷嚷道: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高辰!为什么她会为了你而死,为什么?”
在那一刻,我陡然醒过神来,死死揪住他衣领的手也逐渐松了力道,因为元恪已经边发着狂,边哭着不断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柳絮,柳絮,柳絮……
在那一刻,我又再一次不得不面对自己曾犯下的过错,在那场不可挽回的错误里,深深沉沦其间的,原来不仅仅有我们,还有别人。
我甩开了他的衣领,恶狠狠地死死瞪着元恪,然后用威胁的话语在他跟前说道:
“你可以针对我,但是坦若你再敢出言辱及她一言半语,我他爷的整死你!”
我只知道我从未像那时候那般口出恶毒言语,即便眼前这个人之所以会活的如此痛苦,与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拿起水袋,一仰头便将酒送入口中,这酒果然烈得紧,才刚一入口,便差点让我没呛住,待酒顺lì入了喉,整个胃都感觉火辣辣地在翻滚了,而脸片刻间便红了。
“这酒,真不亏叫烧刀子啊!”
“当然,因为这酒更多时候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清洗创口的。”
高韦说完,也拔开了自己手中水袋的木塞,高举水袋,也将酒往自己口里送。
可他喝酒的模样可比我要豪气多了,至少不会因为喝烧刀子而呛到喉咙吧。
我不禁向他投了个大拇指,赞叹道:
“真英雄也!”
不仅仅是因为这酒,更是因为将军百战沙场,豪气干云,用此等烈酒来清创,再用烧红了得络铁将创口连肉烫平,以作止血,这般情景光想着就让人冷汗淋淋了啊!
“我话语说得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许久后,高韦竟会出言加以宽慰,许是瞧见了我一脸呆然的模样了吧。
我摆了摆手,咧嘴一笑,说道:
“不,你没说错,也许我将来的命运会是如此。”
“怎么,才受到这么点打击就想退却了?”
我冷笑了几声,正声言道:
“我没有退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听到我的答案,高韦并不觉得诧异,然而觉得理所当然。
“这才是我认识的高辰。”
“哦?”
我突然有些好奇,在高韦眼中,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真要我说?”
高韦的语气里半点迟疑都没有,即便我说不用了,他也将话说出口的。
“说吧。”
我还得故作好奇,如此询问道。
怎知,高韦如此简单明了的道了句: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我才刚抿了一口的酒,就这般都被我给喷了出来,咳嗽了几声,不禁大声问道:
“你这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高韦笑而不语,待我气顺了,才开口言道:
“你可还记得,我两人是因何而说上第一句话的?”
我笑了两声,不觉也想到了幼年时候的那段往事来,那时候的高韦可以说是眼高于顶,完全没把我这半途成为他兄长之人放在眼里,因为他从第一眼看到我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即便我是高家的长子嫡孙。
后来,我也入了国子监,虽然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是高韦的兄长,可所有人也都知道,高韦从未将我视作他的兄长。
高韦从小时候开始就极有气势威严,同龄的孩子都怕他,自然不敢去招惹他,顺从他的人也就更多。
许是从高韦对我的态度里擦觉出高韦对我的不屑一顾,一些顺从高韦的,嫉恨高韦的,都开始有的没的来找我的茬。
我开始的反应应该也让他很失望吧,只懂得隐忍退让的我,让这时候的我回想起来,都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所以到了现在,我似乎可以稍微理解当时高韦的想法了。
这一qiē都改变,皆源于与那位小士子相遇之后,那之后,我知道了,自己绝不能只懂得隐忍退让,有时候就该主动出击,而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一击即中。
所以那之后不久,我直接找到了高韦,乘他不背,在他脸上留下了第一个拳痕,而且,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因为这拳之后,我被高韦打得很惨,不仅两只眼睛都被打肿了,还被他气愤地在地上摔来摔去,可每次我被他摔倒,都会拼命地站起身来,他又将我摔倒,我又挣扎着站起身来……
我也不知道这样来来回回一共折腾了多少次,我知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唯一清楚的是一定要在站起身来,无论如何都要再站起身来!
可等我将要失去意识摔倒在地之时,却是高韦及时出手扶住了我,在那一刻,我在高韦眼中看到了自己狼bèi不堪的身影……
“若不是你这般胡搅蛮缠,我是不会理会你的。”
想起那段往事,高韦也是难得地说出自己的一番感慨来。
“哼,胜者的姿态真是令人恼火,你倒是轻描淡写,我可是被你打得在床上躺了整整半月有余啊。”
“那只能怪你技不如人,还不自量力。”
听到高韦的反讽,我倒不已为悖,反而嘴角微微上扬了。
“虽然最后得益最多的,是你……”
之后,高韦不得不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这就是他高韦佩服他高辰的一点了。
因为高辰他从不会做无用功,但有所为必有所求,而且最终,他所求之事都会尽数如他所愿。
过去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哎,那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我最后有些慵懒地伸了伸懒腰,也许是醉了,身子竟然开始泛着疲惫。仰起头来瞧着头顶的这片绿荫,这一枝枝一簇簇的,已经逐渐开始泛黄的叶片,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特别的光泽,有些耀眼。
我没有低头,只是轻声问了句,道:
“北齐之战,你有把握么?”
我已断定,皇祖母此次定然会重要高韦的,这是高韦实现自己平生报复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我们策划了许久后的最关键的一步。
“你说呢?”
高韦依然是那个骄傲狂妄的高韦啊,可即便他狂傲,也狂傲得有底气,有气魄。
我笑着身子后仰躺到草地上,将空了的水袋置在了一边,双手枕在了脑后,说道:
“还是这般狂妄,这是病,得治!”
说完,我便闭上了眼睛,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高韦见状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这水袋里的酒都被我喝得一点不剩了。
难怪这会儿整个人都醉晕过去了呢?
高韦仰头亦将水袋里的酒也喝得一干二净了,不过片刻脸上也微微泛红,只是他的酒量比高辰要好得太多了,整袋酒下去,依然精神奕奕,目光矍铄。
瞥了一眼那个早已睡过去的,高韦的嘴角露出难得意见的俊雅的微笑,随即将身后的披风也一并解了下来,站起身来走到高辰身边,脚步依然稳健,随即蹲下身来将披风盖在了高辰身上。
高辰本就是个俊逸的少年,如今喝醉了酒脸上带着独有的红晕,呼吸沉静而平稳,也就只有他这般随心随性的性子,才敢这般喝醉了就躺在原地呼呼大睡的。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高辰,高韦的脑海里不觉闪过一些尘封已久的回忆,令他不得不感慨,他的这位兄长真的于别不同,身子廋弱不说,就连这爱哭的性子,怎么看都不觉是个堂堂七尺男儿,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执着,也比任何人心中要充满慈悲。
十一岁那年,有一晚他无意间瞧见了高辰看着一本书在默默流泪,自那之后,高韦便再也无法从脑海中忘却他静默流泪的模样了……
后来,高韦知道了,当时高辰看的是《左传》,而他当时看的那段,上面写着的一句是:
华元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
瞧着高辰那透着红晕的脸,高韦不知为何,如同着了魔障一般,突然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一片红晕,当他宽大的手掌行至半途之时,高韦才陡然清醒过来,有些仓皇地将手又给收了回来,立刻站起身,退后了几步,片刻间便离高辰远远的了。
“高统领。”
身后,一声悦耳犹如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却令高韦不觉有些心惊。
回过身来时,便瞧见一身白衣如雪的美丽女子在身后不远处静立良久,高韦瞧见了来人,忙低头抱拳行礼道:
“末将高韦,见过长公主殿下!”
高韦不觉暗自心惊,自己方才竟然失神至此,竟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到。
琬儿微微颔首示意,高贵典雅,雍容气度,一派公主风范。
瞧着因喝醉而呼呼大睡的驸马,琬儿不觉叹了口气,缓缓度步走到驸马身边,言道:
“劳烦高统领照顾驸马了。”
“末将惶恐。”
没过多久,伺候在公主身侧的婢女们也陆续赶了过来,而阿正也提着食盒在后头跟着,来到此处,陡然间见到了二爷高韦也在此处,微微一愣。
“高统领公事繁忙就请先行,驸马便交给本宫来照看吧。”
琬儿语气温和,令人如浴春风。
“是,末将先行告退。”
高韦恭敬行了一礼,也不多做逗留,便转身离开了。
待高韦走远了,琬儿才缓缓跪坐于驸马身侧,瞧着驸马如此安心熟睡的面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了。
方才高韦的一举一动,她都瞧在眼里了。
伸出手去拂过驸马的眉眼,可能是因为喝醉的缘故,眉间还泛着热,只怕到时候即便是酒醒了,也会头疼欲裂,肠胃不适了。
从怀中掏出青色瓷瓶倒出两颗清香药丸来,唤来了阿正取来水袋,扶起她的头就着水将药丸给喂了下去。
阿正瞧着如此尽心尽力照顾自家公子的少夫人,心中亦是怀抱十二分的感激之情,瞧了眼放在一旁的食盒,里边是太皇太后赏赐给几位驸马督尉的吃食,还特意恩准了几位公主殿下亲自给驸马督尉们送过来的。
阿正随着少夫人寻了公子一路,好不易寻到了公子,却不曾想公子爷竟然喝得酩酊大醉,只怕少夫人瞧见了,又不免心中难过了。
“公主殿下,驸马爷他……”
阿正想说些什么好让少夫人宽心,只因周围有宫女侍婢在,阿正也得顾及宫规礼仪,不敢有所僭越,也跪在了一旁,好生伺候着。
“没事的,阿正,你带着众人先退到一边,这里本宫来看着便可,去吧。”
琬儿轻声吩咐了一句,阿正连忙点头称喏,这便领着宫女侍婢几人都离得远些了。
待在周围又恢fù了平静,琬儿静处于驸马身侧,也是良久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去多久,驸马于醉梦中忽而说起胡话来,似正坐着什么梦境,喃喃自语着,愣是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琬儿急切地伸出手去抚着她的眉间,却陡然被她拽住了手,只听她似醉似梦地唤着琬儿的名字来。
“琬儿,琬儿……对不起……”
说到最后,眼角竟不觉滴出泪滴来。
琬儿闻言,不觉有些心如刀绞,这冤家心里究竟还藏着什么委屈,竟惹得她在睡梦中都如此不等安宁?
沉默了良久,琬儿终忍不住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叹了句:
“你这冤家,有时候对你,真的是又爱又恨啊……”
……
待我转醒过来,已经是快到酉时的事情了,好不易睁开了眼睛,目之所及,是树枝枝叶间的纵横交错,而原本记忆中正午有些刺眼的阳光,此刻也逐渐暗淡下来,可见现在时辰也是越发晚了。
我急忙挣扎起身,盖在身上的披风也随之落下,这才急促忆起自己为何会睡在此地,定是同高韦喝酒时醉过去了,心中不禁暗自感慨,这烧刀子当真不是一般人可以碰的烈酒啊!
不禁伸出手去拍了拍自己的头,想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些,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并没有如同以往宿醉后的头疼欲裂,更没有精神不济,正对此异象暗自惊奇。
身边,一个急促的声音传了过来,只听这人说道:
“公子爷,您重算是醒了。”
我循声瞧了过去,却正好一眼便瞧见了阿正殷勤关切的神情,不禁有些奇怪地问道:
“阿正,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爷,您喝醉了,在这儿睡了好几个时辰呢,要不是……”
话到半截,阿正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了,只因为从另一处传来一阵熟悉而又轻盈的脚步声。
我不觉面色发白,当这人度步到我身边时,我突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了。
耳边,突然传来她温柔可人的询问:
“驸马,睡得可还安稳?”
一次竟惹得国子监祭酒卫叔子老大人大怒,当堂骂了他一声“竖子”,自此以后,老大人便以“竖子”之名呼之,子辰知道老大人是为自己好,倒也不以为意,开始学着收敛锋芒,对卫老大人的敬重之心,也越发厚重了。
老大人虽然嘴里不说,其实对这个学生却是寄予厚望的,陈博士从未见过老大人对一个学生如此严苛教导,在此之前也便只有那么一位,便是当年十六岁便高中状元,被人称为天之骄子的逸仙,后来逸仙娶了老大人的女儿,成了翁婿,只可惜,时运不济,好好的文曲星还未来得及绽放耀眼光芒,便这般黯然落幕!
老大人也曾说过,他教书育人了一辈子,便是想在诸生之中,得一二良才,培育出一棵参天大树,担负起北魏富国强兵之宏愿,则心愿足矣!
就是不知继逸仙之后,子辰能否担下此等重任啊?
“子辰啊,十日后便是恩科开考之日,你,准备得如何了?”
陈博士非常了解这个学生,无论是品学样貌、还有身世背景,都可算是人中龙凤了,有这么多优点集于一身,本身就是个很传奇的事情,这期的金科状元,可以说除了子辰不做他人之想了。
只是这孩子似乎无心仕途,对是否可以高中之时,表xiàn得很淡然,这道并非是因为他也是官宦子弟出生,只是不喜欢官场的那些勾心斗角,虚与委蛇罢了。
子辰也只是淡淡一笑,言道:
“博士也不曾说过了么,一qiē顺其自然,不愧于心,不困于情便好了。”
陈博士呵呵一笑,说道:
“傻话儿,那不过是博士沉浮宦海数十年所言无奈之语,你才多大,又岂会真的明白这话中含义,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有所感触,这样说出来的话,才是你真正的心里话!”
子辰沉吟了片刻,随即说道:
“子辰虽不甚明了,但是会细细思量的。”
陈博士点了点头,知道这孩子聪慧,一直都比别人想得多,想的深远。
恍惚之间不仅有些感慨,时光如同白驹过隙,顷刻即逝。那时候子辰还是个半人高的孩童儿,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如今这幅巾深衣,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君了。
“子辰啊,如今你也已经长大成人,现在博士问你,你,还想要做官么?又是为什么而做官呢?”
子辰的眼眸清澈,当中没有任何涟漪波澜,一贯平静如水,言道:
“博士,子辰会做官,做官的理由,依然是为了天下太平!”
陈博士有些吃惊地对上了子辰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边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早已装的满满的了。
这孩子已经在按某种特别的速度成长着,他没有说想做官,却说会做官,这仿佛是一种对自己未来命运走向的肯定,他非常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会做什么,怎么去做。
唯一不改初衷的,便是为了天下太平,而做官么?
这让陈博士开始变得期待,期待着北魏会在这孩子手中有怎样的改变,而天下又会被这孩子,左右到什么程dù?
《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之中的乾卦,九二有见龙在田,这孩子隐藏才能在国子监待得太久了,是时候该露出头去,让他的才能为人所见了。
接下来陈博士又提醒子辰一些科举考试之中该注意的事项,子辰也正认真的听着,突然窗外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催促声,陈博士微微皱眉,而子辰有些尴尬地不断往窗外看去。
陈博士心下明了,这年轻人活泼好动些,也是人之常情。
“何人在窗外躲躲闪闪,莫非是梁上君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陈博士故意用严sù的语调说话,便是想吓唬窗外之人自己现身。
窗外之人一听,便知道自己露了馅,加上陈博士严厉,是出了名的,这会儿也就只能傻笑着冒出头来,面带嬉笑,边从外头走了进来,边言道:
“陈博士此言差矣,长风并非梁上君子,只是见陈博士与子辰聊得兴致正浓,不敢叨扰,故而徘徊左右,踌躇不前……”
陈博士不禁摇了摇头,长风以前是个老实忠厚的孩子,自从与子韦等人处在一起后,人也变得浮躁了许多,与人说起话来虽然没有以前般含蓄羞涩,可现在居然还有几分巧言令色之态,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好了,你可是来找子辰的么?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好了,这便把子辰让给你了。”
长风不好意思的挠着头,一脸苦笑地瞅着子辰。
子辰闻言,则是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他成东西了,还被人让来让去的了。
“你们聊吧,我去别处巡视了。”
说完,陈博士稍微整理了下衣冠,便准备离去。
子辰和长风恭敬地行了礼,异口同声的言道:
“恭送博士!”
“嗯!”
陈博士应了一声,这前脚才刚走到门口,长风便急得拉住了子辰的衣袖,在耳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通。
只言碎语间,长风便把“怡红馆”高声透了出来,恰巧就被陈博士给听到了。
什么?怡红馆?那不是男子饮酒作乐、声色犬马之所么?这群学生怎么会去那?
陈博士顿时气急,真打算回过头去好生训诫子辰等人,可转念一想,国子监虽有条规不许学生入那声色之地,以免沾染不良习气,有损读书人的清誉。可古语也有云:食色性也。
他们正处在这样血气不凝的年纪,难免会对男女情爱之事好奇。
故而,常有国子监生员装扮成商人一类,蒙混烟花之地,沾染酒色财气,回来之后与同窗之间炫耀一二,惹得其他人也都心猿意马,好奇不已。故而常可见好几个生员成群结队白日而往,半夜才归,回来之时,个个都是面靥通红,一身酒气,着实是有辱斯文了。
此等现象屡禁不止,几乎便要成为一种约定俗成。士大夫流连于烟花之地的风气,由此可见一斑了。
这群孩子即将参加本届恩科取仕,恩科过后,便要不如仕途,官场和书院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在书院里学到的只有书本上的知识和老师们言传身教的道理,却无法教会他们官场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一qiē都只能靠他们自己去经历和体会。
一念至此,陈博士便觉得,雏鹰总会离开老鹰的身边,独自飞翔,然后独自一人去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无论是作为一只老鹰还是一位教书先生,他们都得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放开自己的手啊!
“子辰!”
门外,陈博士突然叫住了子辰。
子辰面色慌张,没想到陈博士会突然叫住自己,以为博士还有事要交代,连忙恭身回应道:
“是,博士。”
怎知陈博士有些面色凝重,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道:
“少之时,血气未凝,戒之在色。你,可要谨记啊!”
“啊?”
子辰微微一愣,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随着身边的长风在一旁忍俊不禁,子辰顿时明白过来,片刻之间,脸变得通红火烫,说起话来都支支吾吾,不清不楚的了。
“博……博士,子辰不是……”
陈博士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即迈开步子走远了。
子辰不禁呆在原地,顿有天崩地裂之感。
身旁的长风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拍了拍子辰的肩膀以示安慰。
子辰气得浑身发抖,毫不客气地就往长风头上来了一拳,怒道:
“还不都是你的错,亏你还笑得出来!”
长风知道我的脾气,忙赔礼道歉,言道:
“子辰莫要生气,长风这厢赔礼道歉了。只是,子韦那边该如何是好?”
子韦那边生了变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子韦带着平日里走得近的几位生员一起,去了怡红馆喝花酒,他原本是想拉着子辰一起去的,可子辰一点兴趣都没有,决然地拒绝了他。
在子辰看来,看书比去喝花酒要有趣得多了,还规劝子韦少去那些烟花之地;子韦便觉得子辰就是个书呆子,还是无药可就的那种了。气呼呼地便拉着其他人去了常去的怡红馆那喝花酒去了。
原本一qiē都相安无事,其乐融融,问题似乎就出在了子韦一直关顾的一位陪酒姑娘身上,酒宴正浓,没曾想有包厢的贵客出高价要那位姑娘上楼去陪酒,子韦那里气得过,拉扯之间,便与那贵客发生了冲突,那贵客出口伤人,子韦气他不过便一拳将那人打到在地。
那贵客并非独自一人,加上同伴和仆役有十几个人那么多,子韦一行人加上长风也就六个人,当中只有子韦一人武功了得,奈何双拳不敌四手,还是被人给扣住,还被威胁要赔偿五百金才会放人,否则便扭送府衙。
若不是长风半途起身如厕,只怕他也来不及赶回来通风报信,被那群恶徒给扣在怡红馆里了。
子辰怒不可遏,他曾无数次告诫子韦,莫要冲动莽撞,争强好胜,饮酒误事,没想到越劝诫他什么,他就越犯什么。
此事如是被叔父知道,定然不会轻yì饶过子韦的,若是请了家法,只怕废了子韦的双脚都是轻的了。
子韦自幼习武,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统兵大将,建功立业。若是被废了双腿,不是等同与要了他的命么?
不行,他得想办法,从那些人手中保下子韦才行!
“长风,你带路,我去会会那人再做计较。”
长风点了点头,瞧着子辰身上的幅巾深衣,这一去肯定得暴露身份了,指了指这身士子服饰,忙问道:
“我们就这样去么?”
“当然得换衣服再去啊!”
子辰忍不住白了长风一眼。
“说的也是,可是他们提出要五百金……”
子辰思忖片刻,言道:
“那群人既然有如此多的仆役,很显然非富即贵,又怎会在意区区五百金呢?不过是借机为难子韦,羞辱雪恨罢了。”
长风闻言,觉得颇有道理,点了点有,随即言道:
“那群人看起来并非京城中人,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若是亮出高丞相的名望,那群人应该会知难而退,放过子韦的吧?”
我正声言道:
“万万不可,子韦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强忍着不说便是不想借助高家名望,更何况若是此时惊动了叔父,他的下场恐怕会比落在那群人手中还要惨!”
长风不禁浑身哆嗦,看来一qiē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想到这,长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皲裂陈旧的龟甲,居然开始卜卦算命了。
子辰不仅抚额哀叹,这是长风的老毛病,每遇难事,都得求神不上一卦,以定吉凶。
他们家世代都是钦天监属官,父传子,子承父业,故而他将来也是要到钦天监去任职的。
子辰从认识长风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卜卦到底准不准,可是有些时候,特别是做什么事情没有底气的时候,这卜卦还真算是一个很好的心理暗示,至少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