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若君站在皇城中, 看着眼前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着的皇家重地,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曾是北齐最圣神、最繁荣,最宏伟的国家权力中枢,是无数人挤破头都想要一脚踏入的荣耀之地,那高屋建瓴, 巍峨雄伟的皇宫,以及朝会时那震耳欲聋高呼圣驾万福的赞扬声, 都是北齐皇权至高无上的荣耀象征。
可现在, 俱往矣……
北齐亡了,而自己的家也破了。
这是宇文若君从未体会过的孤绝之感,只觉天地之间, 再无容身之地,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了。
父王宇文懿一生所秉持的忠君为国之念,也终究没能让北齐这驾疯狂颠簸向前的战车在悬崖边上及时勒紧马缰,北齐帝国还是摔下了悬崖,粉身碎骨, 万劫不复。
现在真真是国破家亡啊,一身戎装的宇文若君就这样站在雪地中,感觉严冬的寒风,是前所未有的刺骨,冷得心都在微微打颤。
走在去尚书省的路上,若君看着这一路被雪覆盖都没有宫人前来打扫的玉阶, 倍感冷清与悲凉, 一直在宫中伺候的宫人, 除了老迈无所依者被厚待准许留住在这座宫殿内外,其他的不是追随着皇室宗亲被迁徙到了北魏都城,便是被遣散各自归家而去。这也使得这座曾经日夜欢乐非凡的宫殿,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更填几分幽静寂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待到过了这个隆冬后,这座曾经繁华雄伟的皇城,也会到处长满荒草,铺满青苔的吧!
一路上边走边看的若君露在铠甲外的双手不消片刻就被冻得红肿僵硬了,忍不住摩擦着双手,往掌中吹了几口热起。
抬头朝远处望去,尚书省也逐渐映入眼帘了,想到片刻后便能与那两位见面,若君坚定严肃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几分踌躇与不安来。
其实对于那两位高贵之人来说,若君是感恩之心更多一些的,即便自己的国家亡于他们之手,可无论是战后种种善待北齐百姓的举动,还是对降卒的优待与宽厚,若君就不得不对这两位心怀倾佩之心了,再加上这两位对自己礼遇有加,推心置腹,多次出手相助,更是一心想要扶持自己,这份恩情,若君并非铁石之人,心中自是无比感念。
可终究是敌国降将负罪之人,若君如何敢以朋友身份相互结交?更何况君臣有别,就更不能如此僭越身份了!
若君心忖着,既然已心甘情愿效忠于少帅萧珝麾下,那便好好做一个臣子该做之事,不许再做他想了。
殿外,紫玉和洛卿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远远瞧见若君身影后,两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满脸都是温和笑意,等的人总算是到了。
待若君探得两人身影,便知道紫玉与洛卿定是久候自己多时了,心中颇感歉疚,忙快步跟上,三人见面时,若君还是不愿失了礼仪,忙抱拳施礼寒暄。
紫玉与洛卿对于若君的客气循礼也颇有些无奈,也只能跟着抱拳行礼,可依旧满脸微笑,着实是因为见到若君心中欢喜之故。
洛卿笑着言道:
“若君来了便好,我们三人一道入殿去见主上与公子吧。”
“好!”
若君微微颔首称是。
说完,三人并肩一道往内殿而来。
……
“公子,末将等求见。”
为了防止上午的囧事再度发生,这回紫玉可学乖了,入殿前知道先大声禀报一句了。
殿内,我正手执书卷,潜心静读,闻得殿外紫玉禀告之声,不觉抿嘴一笑,想着定是洛卿与若君一并到了,便开口言道:
“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不久,便有三位身着戎装,英姿飒爽之武将并肩而入,待我从书卷之中抬首之时,这三位女中英杰纷纷向我郑重抱拳行礼,只听得几人异口同声言道:
“末将等参见邺城牧!”
我微微愣神,似被这几位的精气神给惊住了,她们几个这般一身戎装,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模样,想不惹人注目都难,更何况,这三位皆为当世奇女子也。
我颇为感慨又觉得有些兴奋,还多了几分幸运之感,恰如其分的生于此世,又因缘际会与似琬儿这般的几位女中豪杰相遇、相识一场,能够参与期间,何其有幸啊!
“几位女中英杰如此多礼,倒是令我这书生有些不知所措了呢!”
比起她们身上的英武之气,我就更显得书生羸弱了,咧着嘴笑了两声,免不得如此自嘲一番。
若君三人抬首,脸上神情各异。
紫玉与洛卿知我心性,见我如此倒也并不引以为意,倒是若君有些好奇,我这般随性洒脱的模样,除了多出几分书生儒雅之气,着实少了一城之州牧该有的威严了。
紫玉率先开口,俏皮言道:
“公子爷此话,便是想要怪罪我等此番模样吓到公子爷了?”
哎呀,就紫玉丫头这张嘴啊,饶不了人!
我忙摆手言道:
“欸,此番模样哪里吓人了,分明是英姿飒爽才对,真真巾帼不让须眉也!”
听我如此夸赞,几人脸上亦见暖色,可见心中是受用的了。
而洛卿也不忘将话题圆回来,向我抱拳赞扬道:
“公子乃国士也,与国家危难之时受命扶危,尽显名士本色,洛卿亦是十分钦佩!”
洛卿定是听说了我如何劝降北齐百官降魏令两国百姓军民免遭一场兵宅屠戮之事,想要向我表达尊崇之意,又因若君也在此处,为免尴尬所以用此隐喻,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我微微一笑,说道:
“洛卿也会奉承人了,你们主上若是知道可要罚你了!”
洛卿抿嘴一笑,言道:
“洛卿从不会奉承,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闻言,我苦笑着无奈摇了摇头。
边说着,边看向了若君,却见她依旧低首垂目,不愿与我平目而视,可见心中还是有所芥蒂的,至少在她眼中,君臣之礼,上下有别,不容僭越。
紫玉抬眼四周望去,未见自家主上身影,免不得出声开口询问道:
“怎未见主上?”
“琬儿说你们今日都有差事在身定然未及用膳,所以亲去准备午膳去了。起初我还不信,如今见你们戎装在身未曾更换,便知琬儿先见之明了!”
“那属下去帮主上。”
紫玉行礼之后,便急忙小步跑开了。
我笑着摇头言道:
“这丫头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
洛卿忙苦笑着我抱拳揖了一礼,算是为紫玉有所怠慢的举动表达歉意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摆了摆手示意洛卿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紫玉丫头的心思都在琬儿身上,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呢?
随即又望向了若君,主动同她打招呼,言道:
“若君……”
还未说完,若君便忙抱拳行礼,向我禀报道:
“为家父得以洗雪沉冤之事,罪臣想向邺城牧聊表感激之意……”
我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见若君有意的疏远,知道此时不易超之过急,言道:
“若君不必如此,靠山王之事实非我一人之功,皆是因为靠山王公忠体国,乃人臣典范,我辈楷模,故而我等臣子联名上奏朝廷恢复靠山王名誉,以王侯之礼厚葬,为靠山王洗冤,此乃人臣本分,理该如此。”
若君闻言,亦是感慨万千,还是十分郑重地向我躬身作揖,以表感激之意。
我知若君个性耿直,嫉恶如仇,待人真诚而且不屑做作,她如此作为,是真心实意想要向我表达感激之情的。
我忙伸手将她扶起,对她我也是以朋友真诚相待,自也不愿用官场上那套虚应,对她推心置腹,言道:
“我知若君此次为何而来,只是希望下次见我,无需假以公事之名便好。”
若君闻言,微微愣神,知我依旧待她如友人,而自己却主动拉开距离,别之以身份,岂非令人心寒,不觉有些忏愧,言道:
“若君忏愧……”
我摇了摇头,微笑着言道:
“无妨,今日你莫要将我视作邺城牧,以一常人待之便好。”
若君闻言,沉默良久,最后觉得这会是将此行真正目的引出的绝好机会。
“那,若君恭敬不如从命了。既然公子知道我此行为何而来,那您一定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了?”
我望着若君沉静许久,见她目光中略带祈求期盼神色,很显然,若君果真是为了那人而来了,毕竟对若君来说,那人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若非此人多次暗中相助,若君也不可能活到此时此刻了。
时耶,命耶?上天还真是喜欢同人开玩笑呢!
微微叹了口气,我点了点头,随即说道:
“若君可是为了恭王宇文贽而来?”
是啊,除了恭王宇文贽,我还真想不出还能有谁在邺城被戒严的情况下还有能力安排若君到刑部去见靠山王宇文懿最后一面,最后还将若君安然无恙的送出了邺城的。
若君见我能看透她的心思颇感惊奇,期待之心反倒更甚,她认为只要劝服了我,那恭王如今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了。
若君忙抱拳向前一步,想要道明其中缘由,言道:
“恭王殿下是位慈祥老者,若君受他多方照顾,如今恭王身处四面楚歌之境,若君实在无法坐视……”
听若君此言,定是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那个谣言了。
道是什么谣言,今日面见的徐勰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对这样一位对当前局势拥有奇特影响力的前齐藩王,斩草除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摆手打断了若君的话语,这令好不易有些缓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了,看到若君原本带着些期盼与希冀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我的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越发冷峻起来。
我一向不喜欢在朋友面前谈论国政,因为国政面前没有私情,它原本就是冰冷而残酷的。
看到眼前这凝固的氛围,洛卿不禁心生忧虑,想要将这严肃的话题就此打住,忙低声唤了句,道:
“公子……”
我看到了洛卿脸上担忧的神色,可却在若君眼中看到了不甘还有愤怒,这时候我知道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说,它就不存在的。
我向洛卿递了个安心的眼神,随即又看向若君,十分严肃的反问了一句,道:
“若君,你当真要与我谈论国政么?”
若君脸上尽是不服气的神色,抱拳言道:
“若君愿闻其详!”
“好!”
我感叹一声,旋即手执手卷负手而立,一改书生儒弱形状,有了几分政客的威仪与从容,正声继续言道:
“若君以为,从政之人,有好坏之分么?”
“若君并非不通世事之人,好人可做坏事,坏人亦可做善事,且人心复杂,又岂是好坏所能分别,虽说如此,可人至少当懂得分辨是非善恶,从政之人,事关民生社稷,更当如是!”
“是非善恶?!”
我冷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之意,继续言道:
“可在政客眼中,没有所谓的是非善恶,只有不断的权衡眼前的利弊得失啊。我如是,恭王宇文贽,更如是!”
听到此处,若君的目光不禁一紧,不知为何,心中的那份不安感不断蔓延着,噬心透骨……
我的目光也不禁带着几分凌厉,我很清楚,历经世事的若君,即便以前也许还有几分天真,可面对着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逃亡,即便再怎么心思纯正之人也会开始学会思考人心险恶的。
“你当真便从未怀疑过恭王宇文贽?”
听到我如此质问,若君苦撑着的最后一道防线,还是被无情的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曾同你说过,若想救靠山王一命,便莫要让冀州刺史韶先上书为靠山王求情!可不知为何,这份奏疏还是呈送到了齐主手中,可这份奏疏其实并不是靠山王之死的主要原因,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这份奏疏是在怎样的时机下递到齐主手中的!”
毫不理会若君已经发白的脸色,我以一种想要打碎若君心中幻想的姿态出现,将眼前这残酷的现实,毫无怜悯之心的血淋淋地呈现在她跟前。
“在不合时宜之时不该出现的东西却出现了,你真以为,这只是一种巧合么?”
若君其实应该早就已经有所怀疑了,她更清楚恭王宇文贽绝非众人眼中“逍遥王爷”,他是一个真正的政客,一个非常深沉可怕的从政之人。
因齐主大量心腹随齐主出征后不是战死便是逃亡,恭王宇文贽才能在齐主不在邺城这段很短的时间内,迅速的控制了邺城,而当齐主兵败狼狈逃回邺城后,宇文贽成为邺城真正的掌控者,可一心只忠诚于齐主的靠山王宇文懿,却成了恭王宇文贽心中大患。
靠山王宇文懿忠心为国,可他的忠心,却只对齐主一人而已!
“原来,当真是他……”
说着说着,若君目光中有泪光闪动,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袖中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
“我说过了,政客眼中是没有是非善恶,只有权衡利弊得失。所以,若我现在要杀恭王宇文贽,你,还会想要阻止我么?”
“……”
死一般的沉静,谁又能知道,若君心中经历过何等惨烈的天人交战。
我突然觉得,自己此举是有些过于残忍了,在我眼中,靠山王之死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真相与我而言,也并没别人眼中的不堪,因为这就是游戏规则;可对若君来说,被牺牲的是自己一直以来无比尊敬和信赖的父亲大人,也因此她一朝之间经历家破人亡,这对她来说,又何尝公平?
这也许就是一个政客眼中的冷漠与残忍吧,所以才能在利弊面前,毫不犹豫的对一些人,一些事加以舍弃……
我,是不是越发像一个政客了?
忍不住回过身去,不敢再看若君,也不知此刻的感觉究竟为何,只知道其中五味纷杂,还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苦涩。
看来,此番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呢!
……
“我会阻止你的!”
身后,若君突然的话语令我不觉身形一滞,有些不可思议地回首望着她。
只见此刻的若君目中带着两行清泪,神情痛苦,可眼神却无比坚定,只听她厉声对我言道:
“你若行此诛心之法,罔顾人命,铲除异己,此番作为,又与恭王宇文贽何异?”
我冷冷言道:
“我与他并无不同!”
“你和他不一样!”
若君此话说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你曾问过我,我手中之剑所守护的,便只有北齐之民么?国分南北,民又岂分国界?你是个心怀天下之人,所以,你和恭王,是不一样的!”
若君的这句话,竟然我陡然间无言以对了。
“你若真心想要济世安民,便绝不可行与恭王宇文贽一样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