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英雄豪杰不知凡几。
贺拔胜有万夫不当之勇,此可谓当世之关张。
贺拔岳不学兵法,然其用兵与兵法暗合,此所谓天生将种。
高欢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麾下能事者如过江之鲫:司马子如机智敏锐,辩才无双,有先秦纵横家之风。
窦泰有勇有谋,实乃大将之才。
侯景狡猾多端,善于用兵,谋略过人,宛若夏主赫连勃勃再生。
蔡俊豪爽有胆气,娄昭弓马冠世,孙腾朴实坦诚,刘贵、贾显智为其奔走之友,段荣、尉景为其姻亲……其余如厍狄盛等俱非凡人。
此等人物并生于一世,吾岂能不知天下将乱邪?”杨钧眼神深邃,幽幽说道。
东方白倒是没有想到不通兵事的杨钧能将怀朔镇的才俊、以及天下大势研究的那么透彻,不过却也没有太吃惊。
因为预感到天下大乱的远远不止杨钧一人。
十年前段荣夜观天象,便已预感到六镇将乱,山陵崩塌;五年前,高欢从洛阳归来,立下“澄清天下”的誓言!
甚至破六韩拔陵、胡琛等叛军领袖,都能敏锐的察觉到魏王朝正在一步步走向衰落,走向腐朽……州郡之中,预料到天下将乱的贤才、贪乱者更是不可胜数,有人志在建功立业,有人志在力挽狂澜,有人志在南面称王。
东方白愈加困惑“怀朔的英雄豪杰是不少,但这与不让我当幢主有什么关系?”
“莫非将主认为我是贪乱者?”
说实话,东方白还真没有“廓清天下、光复神州”的雄心,更没有“殄灭丑类,尽忠王事”的壮志。
因为人得认清自己,认清现实。
或许小说可以描写“主角虎躯一震,浑身散发出王霸之气,名将名士纳头便拜,麾下武将悍不畏死,一身虎胆,文臣道德高尚,视钱财如粪土,众人齐心协力,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
但现实又岂是这般简单。
更别说东方白一介微末小官,一无亲信、二无兵马、三无家世了,从穿越的那一刻挣扎到如今,所求也不过是为了苟全性命。
见东方白谨躬而立,不发一言,杨钧回首接着说道:“贺六浑固然是人中之龙,然而如今也不过是一条潜龙罢了,却有一人是我所不能看透的?”
东方白闻言一惊,天下间竟有此等人物?可是玉面修罗尔朱公?抑或是漏刃破胆宇文泰?
“应当不是!”这个念头闪过,旋即又被东方白否决了。
眼下尔朱荣只是个自领契胡部落的小酋长,宇文泰比东方白小一岁,才刚刚年满十八,二人出身代北胡族,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杨钧和没有什么交集。
念及此处,东方白兴致更甚,诧问道:“敢问将主,是何人邪?”
“却是仲玉你了!”杨钧垂首复仰,眼神中透着些赞意,朗声说道。
“将主何出此言?”东方白一愣,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杨钧会如此盛赞自己。
毕竟自己表现出的武力智力都不是很突出,武力勉强摸到一流武将的门槛,大致属于夏侯渊、华雄水准,比贺拔胜这类超一流武将差了十万八千里。
论智谋,远不及高欢以及侯景,全靠所知的一丁点浅薄历史知识支撑。
杨钧不答反问:“敢问仲玉之志?”
东方白当然不会豪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弘农杨氏心向魏室,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如今朝堂之上三品大员就有三人出自弘农杨氏,杨钧之前也担任过九卿中的廷尉卿。
“关西士族之荣宠,莫过于弘农杨氏”。
对于元氏的信重,杨氏也投桃报李,忠心耿耿,若是东方白口无遮拦,说出大逆不道的话,结果不言而喻。
“余常听人说洛阳刘宝富甲天下,家訾巨亿,豪宅美婢数以千计,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刘宝一样的富家翁。”东方白略一沉吟,强装出几分艳羡。
杨钧听罢,双目微凝:“休要匡老夫,从你上次三请为幢主,我便猜出个七七八八。”
天可怜见,东方白对于幢主职位的热切只是为了避免死于沟壑,绝对没有别的想法,或者说野心。
顿了顿,杨钧又问:“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你取表字时说的话吗?”
“将主赐字之恩,麾下岂敢忘怀!”东方白眼中闪过一丝惘然,重重颔首:“将主您说,玉有十一德,‘仁、义、礼、知、信、天、地、道、德、忠、乐’,君子当如玉。”
杨钧郑重点头,朗声说道:“正是,君子之美德凛于内而非形于外,真君子神采雍容自若,风度豁达潇洒,不露锋芒,不事张扬,无大悲大喜,无偏执激狂,正所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而今再看仲玉你,外带恭顺,内具坚韧,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光华内敛不彰不显。
已然有了几分君子之风,如此浊世已经甚少有你这样的人了,故而我说看不透你。”
略一停顿,杨钧又笑着问道:“仲玉既然记得君子十一德,为何诓骗老夫?”
东方白一阵默然,一时间不知该坦诚相待还是含糊避过。
一番思虑过后,东方白最终决定说假话,他不想在这种困境之中打击这位一心为国的老人。
“实麾下之错。”
“方今朝堂之上奸人当道,蒙蔽天子,宗室奢靡,勋贵佞事佛门,斥退贤良,以致四方胡酋鼓动庶民,揭竿而起,搅动天下。
叛军领袖破六韩拔陵、卫可孤等人虽是豪杰,却以胡风治军、治国,欺辱汉儿,动辄屠城泄愤,此等人物,断不能定江山。
是以,某愿秉忠贞之志,提三尺长剑,从天子以顺讨逆,奋智勇,克剪凶渠,上报将主之厚恩,下保四野之黎庶,固我大魏万年!”
“仲玉,老夫没有看错你啊!”杨钧闻言放声大笑,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在太学读书时,一帮热血少年立志定江南、击柔然的场景,内心生出从未有过的果敢和勇气,不无感慨地说:“怀荒镇将于景为叛民执而杀之、沃野镇将慕容盛兵败失陷于乱军之中,我尸位素餐三十多年了,是时候壮烈死去,报效国家了。”
“可是你不同,你不该死在这里”说着,杨钧从对襟大袖中掏出一纸信笺:“这是我为你写的引荐信,并州刺史杨津是我的族弟,你兄弟二人去投他吧?”
东方白一时愕然,直到这一刻,才理解杨钧的用心,以及拉为何不提拔自己做幢主。
东方白胸中涌上一股热流,俯首行拜:“大敌当前,我作为怀朔镇军的一员,怎么能逃跑呢?”
杨钧摇头,笑着将东方白扶起,拍拍肩膀:“当然不是让你逃跑。”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何以解怀朔之危?如今朝廷内部情形不知,朔州刺史楼宝,恒州刺史司马仲明按兵不动,吾欲遣将请救,求其速来救援,正该由你做这个送信的人。”
“二十匹快马已经为你备好了,送完信,不要再回来了,回河北或是去并州都行”。
“总之,不要再回来!”
“将主——”听完杨钧的话,东方白双眸微湿,立马出声拒绝,但当他对上了杨钧那双热忱的眼睛之后,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匡扶社稷,汝当勉力之!”东方白自然懂得那目光的含义,不由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