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平山中。
在山中追击了半个月,士兵消瘦,很多人都已经失去了信心,但汪文熙却始终不放弃,不止是因为他决心坚定,一定要抓到张献忠,更因为李定国和刘文秀归顺朝廷之后,将张献忠可能的逃亡路线,已经上一次他们从江西千里转进咸宁的经过,都详细写了下来,朝廷连夜抄录,急送给各路追击兵马,令他们以为参考。
有了这份资料,汪文熙信心更足,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今日下午,他们终于是发现了张献忠残兵的踪迹,循着痕迹,衔枚而进,一路追到了这里……
“什么,不见献贼?只见他的小腿骨,这怎么回事?”
轻松击溃流贼残兵,令汪文熙欣喜,但当听到没有张献忠的踪迹后,却见了其小腿骨,汪文熙惊异不已。
官兵将两个张献忠的亲兵押到了他面前。
两个亲兵一把鼻涕一把泪,心惊胆战的供述。
听完,汪文熙又是惊喜,又是焦急,惊喜的是,流贼出了内讧,献贼居然没了小腿,焦急的是,献贼的人居然不见了,该不会是被人就走了吧,忍不住大叫了出来:“搜,献贼跑不远的,一定要抓到他!””
今日最大的目标,或者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擒获张献忠,如果不见张献忠,等于是一场空。
“是!”
一千官军在方圆十里之内展开了密集的搜寻,
天色大亮后,终于在附近一个草沟里发现了没有了小腿、昏迷不醒的张献忠。
原来,张献忠虽然拼力逃出了帐篷,但终因流血过多,体力不支而晕倒在了草沟间。
“献贼在这!”
发现的官兵兴奋的大叫了起来。
听到此声,一千官兵群起激动,整个山间都是兴奋的呼喊:“献贼抓到了,抓到了呀~~”
兴奋的呼喊很快就从太平山传到了兴国州,通山,继而是咸宁和武昌。
“好!”
消息传来,连一向沉稳的隆武帝朱慈烺都忍不住拍案就好。
李自成伏诛,现在张献忠又被活捉,明末两大贼首,都已经被朝廷扫平,加上番薯马铃薯等新式农作物的推广,旱灾鼠疫等大自然周期灾害渐渐过去,大明朝最困难,最危亡的时期,已经是渡过了,身为皇帝,帝国最高的领导者和负担者,朱慈烺心中无比欣慰。
“刘志走了……”
而在欣慰之外,对于刘志的失踪,朱慈烺微微有点担心,倒不是担心刘志同为穿越者的身份,也不是担心刘志会胡说八道、继而天下人会怀疑他皇帝的身份,而是他隐隐感觉,刘志可能还会惹事,前世他就看出,刘志极其坚韧,有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存能力,如果他没有死在山中和乱军之中,那么他就一定会有所破坏……
当然了,所谓的担心也只是百分之一都不到的小小阴影,对大明皇帝来说,一个小小的已经失去张献忠领导的刘志,其实是不足为虑的,经过改革和调整之后,即便刘志有再大的能耐,是张献忠和李自成的结合体,都不足以搅动现在的大明江山了。
五日后,张献忠被押解到了武昌。
囚车入城时,全城轰动,从官绅商贾到贩夫走卒,无不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只比过年还热闹,这个肆虐天下,在湖广作恶极深的大魔头,终于是恶贯满盈,为朝廷捕获了,那些有家人亲族死在流贼手中的受害者都泣不成声,对天长拜。
“让开,让开!”
虽然官兵拼力开路,格挡周围如山的愤怒和投掷而来的各种臭鸡蛋兰果皮,甚至是石头石子,但张献忠还是被砸了一个满头开花,狼狈不堪,因为两只小腿已经没有了,所以不能站只能坐在囚车中,迎着漫天的臭鸡蛋和烂果皮,张献忠哈哈大笑,口中不时嘶吼:“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杀杀杀啊~~”
……
对于张献忠的处置,没有什么异议,当然是凌迟,但凌迟的地点,群臣却有不一样的看法,有人认为应该押赴京师,严政典刑,有人则认为,陛下现在就在武昌,张献忠的双腿又已经流脓腐烂,怕是没几天活头了,不如就在武昌行刑。
隆武帝准了后者。
于是,张献忠就在武昌被凌迟。
前世里,朱慈烺一直不明白,张献忠为何会如此暴虐?即便是对招安他,对他有过祐护之恩的五省总理熊文灿,张献忠也从来没有抱持过感激,在熊文灿因他反叛被朝廷处死,家人穷困潦倒,不得不寓居在承天府附近时,张献忠居然派人将熊文灿的全家斩杀,要知道,当日若不是熊文灿力保,张献忠早就在投降的当日就被左良玉王任学等人斩杀了。
张献忠毫无感恩之心,无情无德,对官员尤其痛恨,凡是攻陷一地,官员必死无疑,到了后期,连百姓也不放过了。四川天府之国,百万的百姓竟然被他屠戮一空。
这样的魔头,究竟是怎么产生,如何进化,他的心理路程是什么?朱慈烺想要探个究竟,以便知道以后如何预防?
又或者,从内心里朱慈烺对这个大魔头都充满了不解。他想要知道,张献忠究竟是何等的狰狞模样?
于是,凌迟之前,朱慈烺伪装成刑部的小官,亲到死囚牢,看视张献忠。
……
午后的死囚牢,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张献忠手带重铐,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动也不动。仿佛是死了一般。
“张献忠!”
负责看守张献忠的,非是一般的典吏,而是精武营的精锐,一个小校打开牢门,进入牢房,用脚尖轻捅张献忠。
张献忠慢慢睁开了眼睛。
小校强压住那股铺面而来的腐肉气息,向身后的两个军士挥手,两人迈步上前,将张献忠提拎起来,摆坐在墙壁之上,这中间,张献忠低着脑袋,披头散发,毫无反抗,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张献忠,睁开眼睛,你可认识本官是谁?”
陪朱慈烺一起站在牢门的乃是军辅高斗枢。他在郧阳巡抚的任上,数度和流贼大军交锋,其中就有张献忠的献营,虽然两人没有亲自面对面,但对彼此的名字,却是极其熟悉的。
听到高斗枢嘹亮的声音,张献忠慢慢睁开了眼睛,喘息着,借着午后的阳光,他奋力的张望,辨别着站在牢门栅栏外的那一行人。
---午后的阳光同样照着他的脸。他蓬头垢面,咬牙切齿,脸上的麻子越发的清楚,即便已经是穷途末路,死期将至,但就在睁眼的那一刹那,朱慈烺仿佛还能看到他眼中的凶残和暴虐之光。
这魔头,果然是凶神恶煞。
“回话!”
见张献忠只是瞪眼冷笑,不说话,那小校狠狠踢了张献忠一脚。
这一脚,几乎是将张献忠踢倒,而张献忠也似乎是被踢醒了,他强自坐稳了,望着穿着绯袍的高斗枢,哈哈大笑:“老子管你是谁?看你那狗模样,也不过就是一个狗官,恨老子现在败了,不然哪有你在老子吆五喝六的机会?老子早将你大卸八块,扔到乱葬岗上喂狗了!”
那小校吃惊,想要踢张献忠,但踢到一半,他的脚尖却是收了回来,因为他忽然看到隆武帝皱起了眉头。
虽然双腿已经腐烂,麻子脸上甚至隐隐有死人斑,但张献忠的感官却是极其灵敏,他像是感觉到了小校不同寻常的动作和目光,于是他慢慢侧头,看向站在高斗枢身边的那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小吏。
两人目光对视,朱慈烺的眼神平静如水,张献忠却是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仿佛是要择人而噬。
佛野兽虽狂,但在平静的湖水面前,却也掀不起一丝的波澜。
“哈哈哈哈~~~”
咬牙启齿的张望了片刻,张献忠忽然激动了起来,他举起带着镣铐的手,指着朱慈烺,大声狂笑:“狗皇帝,狗皇帝~~~”
一边骂一边想要跳起来。
两个军士急忙按住他。
周边人都是大惊,谁也不知道张献忠是怎么认出来的?
朱慈烺却是冷静,心说张献忠果然是大贼,眼力非是一般人可比。
既然被认出来了,朱慈烺也不再隐藏,他大大方方的上前一步,冷视张献忠,平静但不失威严的说道:“是朕,张献忠,你眼力不错,可惜人面兽心,不走人道,今日恶贯满盈,众叛亲离,你可有什么话可说?”
“哈哈哈哈~~”
张献忠张开血盆大口,又是一阵狂笑:“果然不错,果然是朱家小皇帝!老子这一辈子还真没有佩服过什么人,李自成算一个,你是第二个,但老子佩服你的不是你的权谋,也不是你的兵马,而是你的嘴皮子,连老子的干儿义女,居然都能被你说动,小皇帝,老子真服你呀!”
“你错了张献忠,说动他们的,不是朕,而是你呀。”朱慈烺冷冷。
张献忠哈哈笑:“屁话!”
“如果不是你暴虐成性,杀人如麻,连妇孺小孩都不放过,只为自己,完全不想他人,李定国和李湘云又怎么会对你灰心失望,以至于被朕说动呢?张献忠,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自古暴虐之人都没有好下场,今日先被刘志凌迟,继而被朝廷捕获,这都是天意。”
“哈哈哈哈,什么天意,都他娘的是狗屁!”
张献忠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忽然疯狂的大叫了起来:“凭什么天意让你做皇帝,让老子做流贼?老子哪里比你差?”
“老子自从崇祯二年,反抗这狗朝廷以来,胜有之,败亦有之,还降过朝廷,但老子为什么最后还是反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这狗朝廷不公不义,说话和放屁一样,毫无诚信!”
“那些当官的心中,根本没有百姓,他们视百姓为蝼蚁,百姓的死活根本不是他们关心的,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官帽,只关心金銮殿殿上的狗皇帝,百姓稍有不满,都被他们视作叛逆,恨不得将你九族都诛灭了。”
“狗官们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百姓们却连树皮草根都吃不上,不说别的,就说咸宁城中的李举人,不过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匹夫,还只是一个举人,就能有千亩的地,家中小妾三四个,佣人五六十,吃穿用行,都他娘的是最好的,你再看咸宁城中的百姓,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食不果腹。”
“一个咸宁县都如此,天下又有多少?”
“如此不公不义,还谈什么天意,都是狗屁!”
“这样的天,不要也罢!”
“别人能忍,额老张却不能忍,即便是天意,老子也不服气,老子也要搏一把!”
“不杀尽天下的狗官,推翻这狗朝廷,额老张誓不罢休!”
“那些不帮助老子,却跟着狗朝廷做恶的人,也都不是好东西,也都一个不能活!”
“老子这也是天意!”
“但这个天不是别人,就是额老子自己!”
……
“住口!封住他的嘴!”
听到这里,一直强忍的高斗枢终于是忍不住,他跺脚大叫。
小校和军士急忙手忙脚乱的堵上了张献忠的嘴。
几乎同时,高斗枢连同牢门外的所有人,都已经是跪在了地上。
---张献忠的话,已经不止是大逆不道,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不寒而栗。私下里言说,都是诛灭的大罪,何况对着当今陛下,张献忠已经是必死之人,无所顾忌,高斗枢却不能不吃惊--张献忠或许有胆子乱说,但他们最臣子的,却没有胆子乱听啊。
朱慈烺默然了一下,转身离开。
他的默然并不是因为张献忠的狂悖,作为一个穿越者,更疯狂的、甚至要将黄帝陵炎帝陵都要挖出来曝尸、祖宗都不认的话语他也听过,相比之下,张献忠今日所嘶吼的,不过就是一个底层枭雄、杀人魔鬼、在临死前的歇斯底里罢了。
令朱慈烺沉默的是,他在想,像张献忠这样的狂悖,哪个王朝,哪个时代都有,但却只有在明末时期造成了大动乱,翻起了这么大的风云,造成了这么大的祸害。这其中除了一部分的天灾和巧合,张献忠个人的能力,更多的原因其实是来自大明朝自己,是大明朝的畸形体制造就了李自成和张献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