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那一晚上我们几乎不曾合眼。列车走走停停,轰隆隆地经过贵州一个又一个数不完的隧道,我知道我们是在迷宫一样的大山里穿梭。灰蒙蒙的天空和衣衫褴褛的行人是我当年对贵州最初的印象。
中午时分,列车还没来得及在贵阳站停靠稳当,一群不知道从哪里爬上来的鬼魅一样的人,瞬间就散落在车厢的各个角落。他们精瘦而敏捷,老练而神速,清一色手里都提着一根光滑的圆规一样的长钳子,粗鲁地在我们的座位底下腿底下一番乱搅,把桌上的矿泉水饮料瓶子拿起来猛摇,可以拿的不可以拿的,都变戏法似的用钳子夹住往自己的蛇皮口袋里面扔。
我和燕玲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他们不看旅客的眼睛,也不看大家错愕的脸庞,他们执着的眼睛里只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仿佛他们只是一群捡垃圾的人民群众,镇定和漠视就是他们最好的伪装神器!一分钟时间,洗劫一空,然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大家回过神来,才听见有人惊呼:“哎呀,我的包包被拿走了!”
“我的鞋子也不见了!”
“……”
我和燕玲这才回过神来,还好,大件姓李都还在!正当我们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我们的泡面和面包都没有了,还有两瓶喝了一半的可乐也随之消失,桌子上空空如也。为我们的迟钝,也为他们的神技惊呆了!
我们对视了半分钟,然后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经过了昨晚的惊心动魄,再来看今天的这出哑剧,真的是神一样的江湖!除了用大笑来松弛我们错乱的神经,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
原来成长是这么回事,经历了,看过了,感受了,就知道了。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在校园里成长了十多年,以为读书就是生活,以为世界只有黑白两个颜色……太多以为。此时此刻,才明白社会万象,黑暗中的偷偷摸摸是一种恶,阳光下的明目张胆也是一种恶。
上车十多个小时里,我们仿佛经历了百味人生。大笑完之后,却都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于是就看窗外的高山和镶嵌在山间的补丁一样的粮田。我们渐渐明白,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空的阴霾,应该是贫穷,和我们的老家一样。如果一定要作比较的话,就是这里稍微的,更穷一点。
于是又重新思考刚才冲上车厢的那群夸张的人群,对他们又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同情。
善良是少年最鲜明的个性,也许若干年后,看透了世间百态,慢慢变得冷漠和麻木,但是想起年少时候的善良,仍然能感动自己。
“丁丁,这一路上你看见过稻田吗?有水的那种?”
“没有。我也没有看见大块一点的土地,只看见人。”
“那他们吃什么?”
“也许,玉米?不知道。”
“难怪那些人那么瘦。”
“说不定这些大山里有宝贝呢,比如万年人参、千年灵芝!挖一棵就可以卖很多钱的那种!”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
“……”
少年总是美好而充满想象的,这让我们无论在怎样一种处境里,都不至于陷入绝望。
傍晚十分,我们进入了广西境内。其实我的地理知识学得并不好,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甘蔗地强行映入眼帘,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那些砍甘蔗的穿单衣的人们,他们不断地提醒我,这里是温暖的南方,广西!
我记得当时我又一个人悄悄地抹了眼泪,我想妈妈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妈妈了,但是在看见挥汗如雨的砍甘蔗的人们时,我想到了我的妈妈。
“燕玲,看见甘蔗,我想我妈了。”
“你们家也种甘蔗吗?”
“不种。我们那里土地少,只种稻谷玉米小麦。我突然想起有一年夏天,妈妈为了给我们挣学费,离家一个月去帮糖厂砍甘蔗。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我和哥哥那么久,我们兄妹俩像两只小流浪狗,每天脏兮兮的,坐在门槛上想妈妈。我哭,哥哥就给我擦眼泪,然后躺在床上,我听到哥哥悄悄的啜泣声……”
说着我的眼泪就来了,我想妈妈了,也想哥哥了。
燕玲捏捏我的手,像哥哥当年一样,递纸巾给我擦眼泪。
“甘蔗很甜,妈妈渴了可以吃很甜的甘蔗,所以,也许她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辛苦,对不对?”
“我忘记了她有没有吃甘蔗,我只记得她回来给我和哥哥买了新衣服。”
“我们的父母,都是伟大的父母。我们到海南后,如果有好的工作,我们就努力挣钱,然后寄钱给他们,回报他们,好不好?”燕玲轻声安慰我。
“嗯,好!”我乖乖地回答。
我有一个宠爱我的哥哥,还有疼爱我的妈妈。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我们娘仨在家相依为命,妈妈爱孩子入骨,我和哥哥在我们村,算是富养长大的:新衣服,闲书、零用钱,送我们上学……
在学校,因为个子小和性格使然,同学们也很照顾我,把我当小朋友。我实在是个幸运的人,长了十八岁,从小被疼到大。
这一路上,燕玲就像大姐姐一样照顾我,嘘寒问暖,出了门,她忘了我们是同学关系,她一定把我当成妹妹了吧!谢谢你,燕玲,幸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