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凌苍国送来做质的人,君上说瞧着这一波人里头还有些看得过去的,便叫奴婢送来给两位皇女过过目。”
来人三十出头,身着一袭湖蓝云纹裙,腰间挂着赤金令牌,是中宁殿的近侍女官。
她微微向珠帘隔绝的内殿行了个礼,又不急不缓道:“两位皇女瞧瞧是否要挑个把人,若无合意之人,奴婢便带他们去暗楼。”
此刻,珠帘另一头的榻桌上,左侧的女子约摸十五六岁,长相明艳动人,一身暗红色骑装将身体勾勒的玲珑有致。
她斜靠在明黄色的棉垫上,两手慢悠悠的剥着葡萄皮,待剥好一颗便喂进了旁边一个小粉团子的嘴里。
卫月鸢张嘴接了葡萄,嚼吧嚼吧眉头差点打结。这葡萄有些酸了,不过反正不用自己剥,有的吃就行。
“三姐,柏清女官说的是什么意思?挑人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奴仆,否则某些人成天嚷着三姐喂我三姐喂我……烦都快被你烦死了……”卫修漪语气不满,手上却没忘把刚剥好的葡萄塞进卫月鸢嘴里。
“三姐取笑我!那我以后都不要三姐喂了!”
卫月鸢气鼓鼓的嚼着葡萄,这会儿也不觉着酸了,心里满是被三姐嫌弃的悲愤。
她今年才八岁,是北娥国最小的皇女,平日都被姐姐们捧在手心里,这还是头一回被姐姐嫌弃,自然是觉得再伤心不过了。
卫修漪轻笑出声,取了帕子净了净手,起身把手往她面前一伸:“瞧瞧去吧,若能有个合适的人选,那三姐我可省心了。”
“可是宫中已经有那么多宫人了,哪里用得着再挑,更何况还是凌苍国送来的人……”
卫月鸢说着已经牵上卫修漪的手,自己身边也不缺宫人,她只是喜欢姐姐宠着自己罢了。
她抬头看了看三姐,见她不答话也只好跟着往外殿去。
二人立于水晶珠帘前,两名宫女上前打了帘子恭敬等候。
外头乌泱泱站着十几个人,两侧有带兵刃女官把守。这些人穿着同样式的棉袍,都垂着头有些东倒西歪的。
卫月鸢从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人,是以第一时间往卫修漪身后躲了躲。
她这才想起外头正下着雪,在这暖室中衣着单薄倒也没什么感觉。可看这些人发髻散乱,又是从凌苍国来的,一路上怕是吃了不少苦。
“大姐那边挑了吗?”卫修漪先问了一句。
柏清女官笑着道:“帝女还未挑选,说是身边人够用,让两位皇女先行挑选,若剩下的还有可用之人再看。”
“嗯。”卫修漪缓缓点头,而后把藏在身后的卫月鸢拉了出来:“不过就是些男子,躲着做什么,挑挑吧。”
“我挑来做什么……三姐你自己选吧……”
卫月鸢头一回看见这么多男子,浑身都不自在。话刚说完,又要往卫修漪身后藏,不过又被一把抓了回来。
“男子命贱,更何况是凌苍国的男子,为我奴仆是他们三生有幸!”
卫修漪看向人群,不止语气轻蔑,连眼神也是如看蝼蚁一般。
她牵着卫月鸢坐上左侧的软椅,而后冲人群微微扬了扬下巴:“阿鸢,你是北娥的皇女,他们来到了北娥,敬你当是应该。选吧,你也该改改这性子了。”
卫月鸢听闻这话,一时间骑虎难下。她是当真不想选,可若是不选三姐这话都放在这儿了……
她无助的将眼神投向了柏清女官,收到的却是柏清女官自求多福的无奈一笑。
凌苍与北娥由一条青泸江为界,各自分踞两地。
传闻北娥开国女帝原是凌苍一将门余孤,然被夫家残害,死里逃生后一怒之下斩杀夫婿,此后一路逃亡。
经二十余年定北娥国基,成了北娥第一位女帝。自建国以来,两国时有争战,不过百多年了打来打去谁也没占着什么好处。
两国不和的根由便在此,与那男尊女卑的凌苍恰恰相反,北娥皆以女子为尊。
虽然近些年没有那般势同水火,但始终是有世仇。
此番凌苍先逢大旱,又遇暴雪,不得不提出以质休战。
君上心善方才收下这些人,否则单凭凌苍如今的处境,即刻发难那也是胜算在握。
四皇女年幼,尚不明其中纠葛。不过三皇女此举也并无不妥,是当让四皇女慢慢明白,她的身份与寻常北娥女儿家不同。
男儿不过附庸,将来掌管洲郡,如此怜悯之心并非好事。
柏清女官没伸援手,卫月鸢没了法子,只能软了嗓音喊道:“三姐……”
卫修漪见妹妹踌躇不安的卷着袖边,只好点点她的头轻斥道:“笨丫头,北娥属你最没出息。”
卫月鸢鼓了鼓腮帮子,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罢了罢了。”卫修漪也没强求,起身缓慢踱步,眼神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忽然,她眼神一亮,停在最前排一个人身前,而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你,抬起头来!”
那男子闻言并未有所动作,这反而激起卫修漪的好奇心。
“瞧你耳上痕迹,在凌苍地位倒是不低。如何?可曾想到有天会来我北娥为仆?”
卫月鸢听着三姐这话,眼神也放在了那男子耳上。这么远的距离,她根本看不清他耳朵上有什么端倪。
不过她知晓凌苍有穿耳的习俗,男子年满十四便会由亲人为其穿耳佩环。
与女子的耳洞不同,凌苍男子是穿在耳骨之上,且并非是人人都可穿耳。
凌苍信奉左为尊,是以一般人家是不能穿左耳,只能穿在右耳。身份越是尊贵,穿耳的位置越靠近耳骨顶端,相反则越靠近耳垂。
一般在凌苍国,只凭着穿耳之处,和其耳上所配饰物便能分辨出大概的身份。
卫修漪眼前这人,不仅穿了耳,而且还是在左耳,不是皇亲国戚也至少是个有品阶的官员。
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奴仆……想想便觉得有意思。
不管那男子回不回话,卫修漪直接了当的说道:“就他了,劳烦柏清女官将人送去我殿中。嗯……便先送去秽房干几天活磨磨性子。”
听闻此言,那男子一下抬起头,气急道:“你休要放肆!”
秽房是什么地方,那专门洗刷净桶的脏污之地。他季祁昀堂堂郡王之子,又岂能去那种地方受折磨。
“放肆!”
季祁昀方才开口,一把利剑直接架在了他脖子上。
此刻殿内安静极了,其他一道送的凌苍男子都唯恐伤及自身,无人敢出言相帮。
卫修漪啧啧两下,笑道:“收了剑,别吓着阿鸢,先把人带下去吧。”
“是!”
女侍压押着不断挣扎的季祁昀离开,卫修漪满意的回到软椅上,捏了捏卫月鸢的脸:“怎么?当真吓着了?”
卫月鸢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只是还在想要怎么说服三姐才能让自己不用选人。
卫修漪这会儿也不强求,只若有所指的道:“去我那秽房难不成不比暗楼舒坦?他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卫月鸢秀气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暗楼有这么可怕吗?三姐说的怎么好像秽房还是个好去处,那地方又脏又臭的……
柏清女官此刻适时开口道:“四皇女有所不知,这些都是凌苍的人,便不能在北娥宫中自由行走。为免后患,只能待在暗楼中,若凌苍不赎,那便只能在楼中终此一生。”
“虽不会亏他们吃喝,不过那楼中终日不见天日,若是长期待下去……奴婢觉得倒是去秽房刷净桶更为舒坦。”
柏清其实没敢细说,暗楼内的条件其实还要恶劣。不见天日不说,每人只能待在一丈大小的房中,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短时间尚能忍受,可长此以往必然癫狂。
更何况这些送来为质的人身份都不低,那种环境中生活,想来是生不如死的。
听闻柏清女官的话,卫修漪不动声色,卫月鸢咬了咬嘴唇,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那我便选一个,不过……我可不是在挑奴仆……男子也罢,女子也罢,终究是活生生的人嘛……”
她本就无意选人,不过三姐和柏清女官把那暗楼说得那般可怕,若是当真不选,她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随你,慢慢挑。三姐要去上骑射课了,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三姐慢走……”
眼看卫修漪扬着鞭子走了,卫月鸢叹了口气,眼神在人群中转了又转。
最后,她的眼神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小男孩,棉袍套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
卫月鸢小手一指:“柏清女官,我要他,挑一个就够。”
“那奴婢便将其他人带走了。”
“嗯!”卫月鸢点头看着人群鱼贯而出,心中有些闷闷的。她其实并不想让这些人入那可怕的暗楼,可他们又都是凌苍之人……
“唉……”她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那你以后便跟着我吧,放心,我不让你做奴仆,便只陪我玩可好?”
少年双拳紧握,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子。
一瞬间,那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愤懑无从宣泄,化作无声的叹息和逐渐放松的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