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曲河东岸,刘承宗在行军。
巴桑老爷的攻势非常有效,在一个月内,摧枯拉朽般横扫囊谦旧地,击溃所有投降白利王的贵族。
刘承宗在马背上听着前线塘骑的汇报,露出满意笑容。
巴桑的军队由塘骑头子戴道子暂时负责,其麾下分十六个百人队,总兵力接近三千。
经过调配,每个百人队由十五名汉军、五十名蒙兵、一百名番兵组成,对各地小贵族的临时征召兵有绝对优势。
真正的优势不在于蒙古兵、也不在于主业学习西番言语的汉兵,而在于游曳于外的狮子军塘骑。
让他们在局部以多打少如同野火,烧遍囊谦每一寸土地,把战线推向盖曲河岸。
失去主人的奴隶拿上主人的兵器,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的士兵,投入下一场战斗。
跟随行军的尕马和尚欲哭无泪,他终于明白为啥刘承宗答应发兵援助时,要求的报酬是匠人、小孩和女子通婚了……这么打完,他收获数不胜数的土地,但那都是打完仗的白地。
尕马和尚在军队里盘算,仗这么打下去,他就算想不生孩子都不行了,而且不光他,整个囊谦都得使劲生孩子。
毫无疑问,站在尕马的角度,刘承宗在给他的统治提升难度。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贵族、庄园、农奴,构成完整的奴役体系,但现在贵族和庄园没了,那就必须有东西替代它们。
这是刘承宗有意为之,只是不好跟尕马解释。
比起囊谦如何治理,刘承宗更在乎于昌都一线东西布防的白利军。
他见惯了这里的贵族见风使舵、顺水推舟,也没时间和每个贵族打好关系,让他们都服从自己。
所以用巴桑的奴隶军把所有贵族直接推平,即使留下个烂摊子,对他来说也利大于弊。
剩下的奴隶只需要维持很少的生活物资,尕马也很难饿死,他可以短时间里对这里什么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修路。
从青海湖到囊谦,修整过去明初的官道,修出一条能方便行走的土路,建立自己的驿站。
狮子军的将领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发出疯狂的大笑。
他们是拆驿站和急递铺起家的,到如今竟然又要修驿站了。
明朝在青藏一带有驿站,不过驿站的主路线是从四川到陇答卫、陇答卫到类乌齐、类乌齐进藏,这条路线倒是大多数仍然还在,但对刘狮子没意义。
他在心里有一套替代贵族庄园的制度,需要自己的驿站。
有了道路和驿站,消息就能快速传递,然后用狮子军的士兵设立县衙,由巴桑的奴隶兵组成村庄。
这样一来,他的士兵就能得到建立基层政权、治理地方的经验。
大不了以后证明这套东西在这片土地上行不通,士兵们也能得到部分治理地方的经验,再改回封建庄园制也无妨。
这比治理地方本身更重要,这批人能在最大限度上,保证将来重新向大明进攻,打下的土地能直接治理。
在青海跳过贵族,目的是在大明也能跳过士绅。
最核心的东西是一样的,都是以军队作为后盾,学习直接调动百姓、预防贵族反叛、收上赋税、治理地方。
当囊谦故地投降白利王的贵族被清理干净、当地也只剩下女子、小孩和不能作战的残疾人,对刘承宗来说,后方安稳了。
不过在盖曲河岸的前线,并不安稳。
靠近河畔的山洞外,巴桑的奴隶兵不断交头接耳,戴道子率数名塘骑停在外面,排开众人进去,不一会,他又皱着眉头出来,吐出口浊气,咬紧牙关。
洞里有个西番营的士兵被人用残忍手段杀死,边上还遗留着石帽。
明显不是囊谦领地里的人所为,那种用于挖眼刑罚的石帽子,他们在贵族庄园见到不少。
除了这种玩意还有很多骨制法器与奇奇怪怪的残忍玩意儿,每次攻陷庄园,都会把搜集到的几袋子东西给奴隶们展示,随后或烧或砸,尽数摧毁。
尽管刘承宗说过,要把这些东西保留下去,将来摆出来供后人观看,以证明这些残忍刑罚存在过、防止使用这种刑罚的贵族再回来。
但对戴道子来说,他们攻陷二十多个贵族庄园,只有两个贵族提前逃跑的庄子找到的东西少些。
其他庄园,每个都能找到几十件这样的刑具与刑罚后的副产品,多一些的甚至能找到二三百件。
戴道子在宁夏守了很多年边境,枕着死人睡过觉,也试过刺杀宗室,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害怕的东西。
但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依然让他毛骨悚然。
他不害怕这些东西本身,把一只镶着宝石的人头碗拿在手上细细端详,制作精美、处理的很干净。
可这些东西背后隐含的邪恶,冰凉的触感令他强壮的心脏都在颤抖。
他知道,王莽的脑袋大概也是如此,但那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感同身受,王莽的事情,大概要让他的大元帅感同身受了。
戴道子看这些东西只会想到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几年前被庆藩的奉国中尉害死,那个中尉没等到他报仇,就自己病死,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戴道子看见这些就不敢细想,所以除了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被送往囊谦,其他东西都被他下令烧毁了。
他甚至派人给刘承宗送了封口信,建议这里应该推行火葬和土葬,这里最尊贵的人可以火葬和塔葬,每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待遇。
没过多久,摆在山洞外的尸首被人认出,隶属于巴桑麾下第九百人队,在士兵的名册里,他曾是丹巴领地上的一个奴隶。
戴道子把目光望向盖曲河对岸,神色不善:“看来,有人想回来了。”
受限于言语不通,塘骑们对对岸的土地所知甚少,只知道对岸的土地名叫苏芒,统治那里的贵族也以土地做为姓氏,不是囊谦王的传统领地。
在问询了曾隶属于丹巴领地的所有奴隶兵之后,有人说,丹巴老爷就在对岸。
几天前有苏芒老爷的朗生渡河,带来这个消息,但死掉的西番兵怎么被人带走的,没人知道。
戴道子被气坏了,把九队十五名汉兵骂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整天啥事都不干,一路过来除了远远放铳,几乎连战斗也不需要参加,就学学西番言语,活儿非常轻松,却连手下的士兵都看不住!
只不过刘承宗早前的命令并未允许他们渡河进攻,因此只是加强防务,并未向对岸进攻。
随着戴道子的注意力转移向对岸,他发现对岸不仅仅在设防,还在逐渐增兵。
清晨,一支支步兵小队沿河滩懒散行走,山上时不时有身着铠甲的骑兵单个出现,有时甚至能看见呼吸吐出的寒气。
到了夜里,他的塘骑冒险渡河,站在山上能看见山那边被火光照得黑红重叠,一片模糊里密密麻麻的帐篷。
而且对岸的军旗,越来越多了。
寻常贵族并不会使用军旗,他们只在囊锁谦莫宫见过阿旺代本的军旗,此时对岸出现军旗,对戴道子来说,最大可能是白利王的军队来了。
他先派人把这消息告知刘承宗,随后派人向苏芒告知,命其交出渡河的凶手。
他需要确定,凶手是不是从对岸过来的。
另一方面,戴道子准备为即将发生的冲突集结兵力。
他的兵力不少。
一百名塘骑、二百四十名汉军、八百蒙古兵以及一千五百余西番兵。
但这支汉蒙藏混成营建立的目的不是为了打正规战争,那些西番兵是招募标准很低,不需要强壮、不需要会使用兵器,甚至……只有一只手或一只眼,在这个混成营里不算残疾人。
将近三千号人,但戴道子算起来,也只能按一千人来算。
“将军,他们说没杀我们的奴隶。”
戴道子皱眉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西番通译重复了一遍,仍是这样的回答。
戴道子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派去的人可没说死的是不是奴隶!”
就是对岸的人干的,而且很有可能,是跑过去的丹巴贵族干的,不然用强迫手段,很难在汉军不注意的情况下强行带走一个大活人。
只有过去的主人,能把奴隶骗过去。
散在个个庄园的士兵被集结到丹巴领地,汉兵带着巴桑的西番营开始设防,在庄园外围设立营地、挖掘壕沟、布置防御攻势,以防御其反攻。
随后,一百名塘骑被戴道子集结过来,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不禁露出笑容。
他的塘兵都是擅长在最危险的地方观察战场的好汉,即使敌人大军压境,他的塘骑即使只有一名,也敢在一里之外远远站着。
只不过今天,他也许要把他们当作主力骑兵来使用了。
戴道子把守卫营地的使命交给巴桑军队里二百四十名汉兵,率领塘骑在丹巴绕了个圈,由西边的山口跨过河流,进入苏芒的领地,他要好好探一探,苏芒究竟集结了多少军队。
在一望无际的山坡上,戴道子看见目力极尽处马蹄弹起的烟尘,那些烟尘升上天空,全朝着靠近河岸的山谷方向,荡得天空白茫茫一片。
随后他们看见了畜群,离得很远,看上去黑乎乎一片。
这更加坐实了戴道子的猜想,这种规模不是一个苏芒领地能集结起来的,多半是白利王正在向这里调派军队。
他想抓个俘虏来拷问,可是言语不通,丹巴领地倒是有西番通译,但只有一个,是控制军队的必须人选。
这让戴道子气得牙根痒痒。
他烦透了在这里打仗,很多战术都用不上。
他们最后剩下的手段只有靠近了,数军旗。
白利王的军队编制和囊谦或其他大部分地方都不一样。
在囊谦,一个代本管辖二百五十个士兵,但在白利,一名代本管辖七百到九百名士兵。
每个代本下辖三名如本,每个如本有和自己盔缨颜色相同的军旗。
所以数一个颜色的军旗有多少,就能大概推算出集结在苏芒领地的白利军究竟有多少。
不过还没等戴道子靠近到能数军旗的距离,他就听见部下叫他快山上。
在山上,他看见有人从对岸丹巴领地渡河,骑着马朝苏芒领地集结军队的山谷跑过去了。
戴道子在山上狠狠地锤了树干一拳,是妇人。
苏芒领地的贵族用妇人当探子,他们的军队能在意男人,却没考虑过那些老实巴交的妇人会是探子。
没过太久,远处荡起扬尘的队伍离苏芒领地的山谷还有很远,山谷里就有人高举大旗,拉出军阵。
戴道子等人进一步靠近,才看清山谷外摆设出坛城,似乎有人正在做法,这下子不需要数军旗了。
两千余人,在山谷外结成三个有序军阵,大量头戴铁盔的骑兵被布置在后方与两翼,除了他们曾在囊谦见过的猛虎英雄,还有很多人头盔上插着鸟羽。
戴道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编制,只知道不论步兵还是骑兵,都有头盔插着鸟语的士兵,装备看上去要比一般士兵精良些许。
胫骨号角与长号声此起彼伏。
紧随其后,这支军队以军旗为先导,以鼓声为信号,分做数阵向对岸行进,骑兵在军阵中来回穿行通报消息和整队,行动非常迅速。
这确实是一支军队,而且不是贵族临时征召的那种乌合之众。
戴道子仔细观察着敌军的编制,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拍大腿道:“他们这是要向丹巴进攻啊!”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担心,敌人集结的军队比他想象中少,尽管还有更多军队看上去正在向这里集结,但消息已经传出去,想必大帅会派兵前来支援。
看着那些装备精良而骄傲的西番骑兵,戴道子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挥手传令部下休息片刻,沿敌军进军的路线尾随渡河,战场将会是他们在丹巴庄园的营地。
夜色将临,九百年了。
大唐与吐蕃骑兵的后人,一同驰骋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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