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做梦也想不到,周日强其实是被动的收复了哈密。
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发生在刘承宗进入嘉峪关之后,巴图尔珲台吉自告奋勇让准部骑兵担当先驱,率先向北跨过黑山口,奔过星星峡,直抵哈密城下,命令哈密地方的封建主为大军准备粮草、挖掘水井。
卫拉特和叶尔羌是一山之隔的邻居。
与卫拉特相比,叶尔羌的土地广袤,定居绿洲的人们生财有道、擅长内战的军队士兵老练、优秀匠人打造的铠甲坚利火器优异。
但叶尔羌并不是一个独立国家,而是一群独立国家。
他们的松散程度,比卫拉特有过而无不及,而且察合台贵族们都不太团结。
所以别说小小的哈密,整个叶尔羌东部,巴图尔珲台吉都没放在眼里,他跟着国师汗南下的时候就这样,四万卫拉特联军自巴里坤逶迤而来,把拢共只有万余口人的哈密城吓得瑟瑟发抖,贵族们缩在城里一句话不敢多说,找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
虽说来了四万,回去变成一万了,但巴图尔珲台吉并不认为自己变弱了,恰恰相反,带着妹夫的珲台吉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巴图尔珲台吉觉得,他的准噶尔部来的时候就发兵一万多,如今回天山,尽管本部只剩四千多人、驼城也没了,但妹夫手里两个满编营,这也是七千二百军队啊。
算起来,回去的准噶尔军比来的时候还多,战斗力还更强了。
问题出在哈密的贵族可不认识刘承祖,他们南下的时候浩浩荡荡四万卫拉特联军突然出现在一山之隔的巴里坤,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谁见了不瑟瑟发抖?
可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从察力失到吐鲁番,谁不知道卫拉特在青海打了败仗,残兵败将回来还敢这么猖狂?
何况这不是个好时间。
就在今年年初,叶尔羌东部可汗阿都拉因老爷子在察力失汗庭逝世,东部汗位空悬。
叶尔羌的汗位继承依然是蒙古人在草原上那套族内择长的继承法,具体地说,就是兄终弟及,若同辈兄弟全部去世,从子侄辈中再择年长者依次继位。
是人都有常情,都希望自己的国家能交给自己的儿子统治。
这种继承法是草原上的无奈之举,部落首领是高危职业,部落仇杀、刀伤箭创、肥胖痛风、高血压糖尿病,总有一个能把人带走。
指望年轻人甚至少年人继位,换个季节连草场在哪都不知道,也不认识其他部落首领,整个部落说没就没了。
但察合台汗国定居了,贵族们的预期年龄蹭蹭蹭地往上涨,这套族内择长的老传统失去了必要性,偏偏摆在面前的现实是,当太子的兄弟们相信传统的必要性。
叶尔羌的上一代大汗叫马黑麻,破坏了历史悠久的传统,为了给儿子继位铺路,把十二弟阿都剌因封到吐鲁番做总督,还找了火者和异密做外援。
结果马黑麻在万历三十七年死后,儿子继位当年,十二弟阿都剌因勾结卫拉特起兵反叛,造成叶尔羌分裂东西两部、内部的火者和诸侯做大,汗庭大权旁落。
二十多年来,因为传位给儿子的遗留问题,叶尔羌西部发生多次拥立、政变、叛乱,大汗已经换了好几茬,可汗家族的人也快死完了。
反倒是东部可汗阿都剌因极力缓和各方面关系,非常平静。
如今东部可汗阿都剌因死了,倒是没有族内择长的束缚,老爷子都七十七了,同辈的兄弟们早就都入土了,就连下一辈儿,都没有比他儿子岁数大的。
只不过有个小问题,作为继承人的长子阿布都拉哈是个老人质,七岁的时候跟随父亲西征打了一场败仗,被叶尔羌的库车长官扣着当人质,到现在还没回来。
老爷子余下的几个儿子在这会心思都很活,几个兄弟本身都是手握兵权的封建主,人们跟大哥的兄弟情义也很特别,一般来说兄弟是天然亲近的,但是在他们家,别说兄弟之间不亲了,根本就不熟。
没见过。
几个兄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除了老二,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大哥,即使是老二阿济,也只是听别人说他见过大哥,毕竟那时候他还不记事儿呢。
这种情况下,弟兄几个一寻思,东边一个汗、西边一个汗,都是一家子谁不知道谁啊,咱这一家子别的干啥都不行,唯独给自家人埋雷,那是天下第一。
眼下这个情况,西边的汗肯定会把大哥放回来继承汗位,这是想都不用想的阳谋。
一来能给他们捣乱,叶尔羌东部可汗能存在这么多年,靠的不光是稳定局势的能力,关键在于遵守古老传统,得人心,如果大哥回来不能继承汗位,正统性就丢了,也势必要陷入内乱。
二来,就算大哥顺利继位,对西部来说也不是坏事,至少这个汗是在西部长大的,跟东部不熟,做了大汗也很难对汗国如臂使指。
至于第三嘛,他们弟兄几个本来就和大哥不熟,大哥做了汗王,将来传位是会传位给他的儿子,还是传给几个不熟的兄弟?
东部的几个兄弟凑到一起,把这事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最后见招拆招拿出了个办法。
大哥必须继位,几个兄弟鼎力支持,但地盘和实惠就算了,几个兄弟要先把东部汗国分了,各自划分牧地、封地,将来如果大哥不愿传位给他们也好说,往西打。
拿下整个叶尔羌,大哥的儿子当大汗,二哥当东部大汗……再往后的事想不了那么远,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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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哈密地方的是兄弟里面的老五,名叫巴拜,一直在哈密有自己的地盘。
哈密虽是个人不过万的小地方,却坐落于金路最关键一站,西边来的所有使者、商贾都要通过这里,而甘肃镇的军队走私也要将货物运至这里。
尽管在安史之乱之后,中原对西域失去保护,数百年来的战争和气候变化导致西域人口锐减,丝绸之路日渐凋敝,失去曾经辉煌的文化交流与商业发展。
但是对西域诸国而言,这条沦为普通贸易路线的丝绸之路,依然是一条金路。
主观上,叶尔羌的掌权者们并不在乎万里之外的大明皇上;而在客观上,叶尔羌的每一个贵族,都必须以维持金路为己任。
因为运气好了,可以干朝贡这桩大买卖;即使运气不好,也能进入甘州甚至兰州做些普通买卖,财源滚滚,足以成为一个国家的收入支柱。
除了离肃州太近,人口流失极为严重以外,哈密几乎是外西北一等一的富裕地方。
双方极为频繁的贸易往来,给了巴拜更开阔的视野,但由于路途遥远、言语多次翻译等问题,巴拜对甘肃镇、青海的消息了解很多,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什么大事都瞒不过他。
但不能问这些大事的细节,一问细节,巴拜掌握的消息全是口口相传、道听途说,甚至还经过多次牵强附会的演绎。
这种消息与真相之间,往往隔了七八个沉惟敬。
比如大明有一支叛军进入青海,巴拜知道,但这支叛军的首领叫什么、武装力量的构成,巴拜不知道。
不过巴拜知道,这支叛军的口号是打回中原,当然经过翻译,巴拜掌握的口号是:领军马往汉人地方去抢!定要把旗子插在甘州城门上!
河湟出现了一个元帅府,巴拜知道,但元帅府跟大明的关系,巴拜不了解,元帅府的大元帅好像叫刘承宗,是个汉人。
河卡草原上有个被称作憨汗的人物,巴拜知道,但憨汗的大名叫啥,巴拜不知道,而且不知道就算了,偏偏巴拜还知道经过一场混战,最终的胜利者叫岱青契丹汗。
把破片化的情报整合到一起,让它看起来合情合理,需要很强大的推理能力与创造力。
巴拜的推理能力和创造力都很强,尤其有旁人难以匹敌的果断,经过深思熟虑,他认为发生在青海、甘肃的剧情线是这样的:
大明腹地发生叛乱,一支叛军涌入青海,汉人不爱往外跑,所以他们多半是反叛的达军。
在这帮鞑子叛军跟火落赤诸部的交战中,涌现出一名被称作憨汗的首领,可能是土默特部的蒙古贵族,口号是:领军马往汉人地方去抢!
为应对憨汗做大,大明的万岁主人崇祯皇帝对西北进行改革,建立元帅府,大元帅是汉人皇帝忠心耿耿的将领刘承宗。
在林丹汗与国师汗进入青海后,爆发了一场刘承宗与国师汗对战憨汗与林丹汗的战争,最终四败俱伤,林丹汗死了,国师汗失踪,刘承宗不知所踪,但憨汗还在,而且青海地方出现了一个被拥立的岱青契丹汗。
把这些‘可靠’的情报汇总到一起,巴拜在哈密小城的楼楼里看着城外坎儿井窟窿与一望无际的瓜田,寻思真相只有一个:叛军是最终的胜利者。
憨汗击败了所有敌人,进位岱青契丹汗,建立敦塔兀鲁斯,麾下控弦二十万,合情合理。
这种情况下,巴图尔珲台吉带着他的残兵败将过了星星峡,来得很急,后边还有七千多汉军‘追着他’。
巴拜认为这是准噶尔用拥戴岱青契丹汗换取回到天山的自由,大明的边将刘承宗正在追击他。
这对哈密地方个机会。
于公,能灭掉叶尔羌在北方的对手巴图尔珲台吉;与私,能收拢准部骑兵加强武备力量,还能出口怨气;于内,能为接下来东部可汗西征出更大的力气;于外,能给大明边将刘承宗卖个人情,开市换取更大的利益。
这是一场豪赌,他盯上了巴图尔珲台吉这四千多号准部骑兵。
说实话,巴图尔珲台吉的兵,一看就是败兵,而且是游牧军队里比较精锐的败兵,铠甲虽然烂得不像样儿,但到底还穿着铠甲;威风的骆驼没了,却好歹还有上千匹战马。
更何况他们还赶着牦牛车呢,就算打了败仗,看着还是比较富裕。
这不揍他一顿,巴拜都对不起自己孛儿只斤的姓氏!
没有半分犹豫,他先下令部下到哈密各地抽丁,把所有能打仗的全拉出来,再派人给吐鲁番的二哥阿济传信,交换了自己掌握的情报,以及接下来的解决办法。
随着这封信传到阿济手上,整个吐鲁番也开始动员。
这事跟别人的分析没有关系,因为情报都是从巴拜这来的,吐鲁番跟河湟隔着四千里地,跟西宁到北京的距离差不多,几乎两眼一抹黑,巴拜说啥是啥,别人一听还觉得挺有道理。
不过阿济动员吐鲁番兵力,不是为了支援巴拜袭击巴图尔珲台吉,距离太远他支援不了,如果巴拜打不过珲台吉,等那边动员完,五弟尸骨已寒。
阿济动员兵力,主要是为了防备甘肃,他派人跟巴拜传信说:“近年汉人地方穷得可怕,他们也越发不要脸了,要做两手准备。”
准备的自然是万一出力不讨好,巴拜就得先放弃哈密往西跑,同时派人向甘肃官员和中央朝廷告状讨公道。
在告状的过程中,如果甘肃官军穷追不舍,二哥阿济动员的兵力就能派上用场,接应他。
万事俱备,巴拜手底下六百常备军,还征召了哈密所有能打仗的人,凑出三千多号,在城外准备酒水、肉食,让大将卜燕帖木儿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开向哈密东北,于山地设伏,只等着巴图尔珲台吉过来享用。
万万没想到,巴拜低估了巴图尔珲台吉对妹夫的尊敬。
人家找哈密城要东西,就是想着让瓦剌女婿刘承祖在路上吃顿好的,葡萄美酒和宰好的牛羊摆在面前,准部先遣八百骑一动不动。
巴拜在城上看着准部军队越来越多,四千多人凑齐了,依然一动不动,然后……他就看见汉军打着旗子来了,有汉兵在城下招呼,让哈密城主下去先吃肉喝酒。
连呼三次不应,城下汉兵也不多说,直接开始做攻城准备。
在山里等着进攻信号的哈密军有点尴尬,巴拜也没别的办法,城内只剩下六岁以下、六十六岁以上的老头小孩和妇人,只能硬着头皮下城,见着领军将领,让通译试探性地呼了一声:“刘将军?”
刘承祖点头一应,巴拜心说坏了,那果断劲儿一上来,当场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