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色已晚,李休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厨房的东西。
他打算先到府衙报案,再回来用瓦罐煮点粥喝。
至于黑气的事情,得去一趟寒山观。
虽然云清子看起来有一些不太靠谱的样子,但他毕竟看出了他身上的异常,李休也只能够死马当活马医,相信他这一次。
出了门,夜色当即汹涌袭来。
李休家里没有灯笼,只能够借着暗淡的月光,勉强辨认方向,在巷子里缓慢地走着。
草芳巷是一个贫民窟,在这里住着的,基本上都是像他这样被边缘化的底层人物。
若不是缝尸人实在太少,根本不会有人记得李休。
出门没多久,李休在巷子口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
对方也看见了她,冲着他淡淡笑了笑。
李休对这女人有几分印象,名字好像叫春桃。
听巷子里的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曾是东平坊有名的歌妓。
每次演出,总是座无虚席。
有很多人慕名而来,豪掷千金,只为做她的入幕之宾。
当时,有不少富商看上了她,想要纳为妾室。
但春桃认为,经常出入风月场所的人,多是喜新厌旧之辈。
跟着他们,迟早有一天是会被舍弃的,就没有答应。
后来,她无意中认识了一个书生。
书生家境贫困,没有去过青楼。
第一次去,是在中了秀才的那一天晚上。
友人盛情相邀,要为他庆祝。
书生推辞再三,最终不忍拂却友人好意,便跟着一起去了。
在庆功宴上,友人召来春桃,唱了一首《薄幸郎曲》。
书生听完后感慨良多,忍不住吟诗一首,既赞美春桃哀怨婉转的绝美唱腔,又借歌妓之口,深切痛诉薄幸郎的无情。
春桃听罢,潸然泪下。
友人见两人情投意合,便慷慨解囊,让书生在春桃处过夜。
那一晚,才子佳人,相见恨晚,情意绵绵,难舍难分。
直到第二天日薄西山,老鸨过来赶人,书生方才依依不舍、精疲力尽地离开。
自那之后,春桃便对书生念念不忘。
但因书生家贫,出不起嫖资,两人只能以书信往来,遥寄相思。
如此持续了半年,两人的感情非但没有变淡,反而更加亲密无间。
他们常常背着老鸨偷偷幽会,每每提到未来,都彼此相拥着哭泣。
后来有一次,他们在书生家里见面,正情意缠绵的时候,老鸨忽然带人破门而入,闯了进来。
老鸨非常生气,觉得书生这是在白嫖,是犯法的,向他索要嫖资,要不然就要抓他去见官。
春桃早有离去之意,便趁着这个机会,表明自己的心意,想要自己出钱赎身,嫁给书生。
老鸨见她去意已决,看在两人多年的情分上面,心一软就答应了。
临出嫁的时候,老鸨继续劝她,告诉他负心多是读书人。
书生现在贫困,没有选择,所以才会对她如此深情。
来日一旦功成名就,就会嫌弃她的出身,抛弃她另觅良配。
春桃与书生正在热恋之中,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嫁过去之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生活恩爱美满。
当然,夫妻二人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春桃的积蓄。
不过,书生自己也争气,虽然有美人在身侧,依然发奋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久之后,书生以乡试第一的成绩考中了举人,并且在第二年春天,动身前往京师参加会试。
临别之际,春桃含泪唱了一首《薄幸郎曲》,意在告诫书生,不要学那无情的薄幸郎。
书生再三保证,绝不会忘恩负义,对其他女人多看一眼。
见他语气真挚诚恳,春桃这才破涕为笑,与他依依惜别。
然而,书生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春桃一语成箴,书生真的成了那无情的薄幸郎。
两人的相遇,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春桃在家里等了书生七年,心灰意冷之下,为了生计而重操旧业。
但彼时的青楼艺馆,新人们正争芳夺艳,大放异彩,哪里还有人记得她这个曾经的旧人。
再加上书生不在的这几年,她日夜操劳,靠给人缝刺绣赚点辛苦钱,皮肤保养不好,变得衰老了许多。
虽然重新开张,却备受冷落,不复当年的风光。
后来,她所在的青楼因为经营不善倒闭,春桃便一个人出来,在这草芳巷落户做了暗娼。
除了李休之外,草芳巷里的男人基本上隔三差五就会去看望一下春桃。
但大家都彼此心照不宣,表面上骂她行为不检点,背地里却像舔狗一般,裤子一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脑海里,有关春桃的记忆到此为止。
在草芳巷里,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不介意李休缝尸人身份的人。
有一次李休路过她家门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一点皮。
春桃看见了,便笑着把他拉进屋里,给他涂抹膏药。
当时正值炎热的夏天,春桃身上的衣服很单薄,性感丰满的身材一览无余。
李休前身是个未经人事的处男,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一下子就有了生理反应。
春桃看出他的尴尬,便主动问他,想不想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还说她愿意帮他,不会收他的钱。
李休前身当时其实十分心动,但未知的欲望让他感到恐惧不已。
他最终还是装作不懂的样子,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春桃的家里。
想到春桃的悲惨遭遇,以及她与这具身体的原主曾经发生过的小故事,李休心中一时间不由充满感慨。
乱世之中,总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道貌岸然,却坏事做尽,与人沾边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干。
有些人虽然身体脏了一些,但内心却是干净的。
李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每一个善待他的人,他都会记在心里。
见春桃对她微笑,他便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这笑容带着尊重,同时,也代表着两个遭人嫌弃却又被迫切需要的职业者之间的相互理解。
对很多人来说,微笑是一件不需费力就可轻易办到的事情。
但在别人最窘迫困顿的时候,表示尊重和理解,并且不让别人感到难堪,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因此,李休只是与她相视一笑,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说,从她身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