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这期间,苏清跟着君哲,花辞和徐子川三人,一同过上了不是家人胜似家人的生活,尽管在苏清嘴里,并没有承认。
君哲是医者,自然也就顺带着交教了苏清,徐子川,二人医术。
而且在这一段时间内,苏清并未归家。
凤城虽地处西南边陲, 但出东门不足十里又是山高雾深、蜿蜒绵延的团山, 盛产茶、丝, 距州府宜阳又不过百里, 加之跟前有细沙江保障水路, 可谓水陆两道皆畅通,故而茶、丝商事鼎盛,在这边陲之地也称得上繁华。
辰时, 天光大亮。
屏城最大的医馆,仁心堂后院的某间客房内,被敲门声吵到不得安眠的徐子川终于忍无可忍地将被子一掀,“腾”地坐起, 满面木然地下了榻, 僵手僵脚走到窗前。
紧闭的雕花窗下有一张书桌,桌案上凌乱散着他连夜写的手稿, 案前椅背上搭着一件荼白色云雾绡罩袍。
叩叩, 叩叩叩——
不轻不重但异常执着的敲门声仍在持续。
徐子川眯着困倦的双眼自椅背上取下那件罩袍披上系好, 转身去应门。
强忍着满腔起床气打开房门, 徐子川面无表情地看着环臂倚在门边的那个眉眼含笑、身姿俊逸洒脱如散仙的苏清。
二人目光相持半晌后, 徐子川缓缓抬手指着自己眼下的乌青, 语气平板:“苏清,请看着我疲惫的眼,摸着你的良心说, 你还是不是人?”
苏清笑意恳切:“帮个小忙……”
“不帮。滚。”不待他说完, 徐子川便先下口为强,斩钉截铁地拒绝。
他连续熬了六个通夜没睡到囫囵觉,直到今晨才终于将凤城的事宜处理完毕,刚躺下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吵醒,此刻的心情不言而喻。
“帮了姐姐这一把,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成不成?”苏清见他就要当面甩上门,赶忙以掌抵住门扉,“到时你要说我是猫,我就喵喵两声给你听;你要说我是狗,我就汪汪……”
话是说得摧眉折腰,可另一手却很不客气地去扯了他的手臂就往外拖。
徐子川右臂被他扯了去,只好拿左手死死抓住门板边缘:“苏清你是鬼!不让人睡觉的恶心鬼!死一边去!”
说着就抬腿去踢,奈何困倦至极导致手脚不大灵活,轻易便被对方闪过了过去。
苏清躲过他的攻击,反手将他抓在门板边缘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场面十分残忍。
“鬼怎么叫?你说,我叫给你听……”
被惨无人道拖行着下了门前石阶的徐子川垂死挣扎,矮身蹲地,任苏清扯断手也不肯再走了。“你先说是什么事。”
苏清也不敢当真扯断他的手,只能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娓娓道来:“三日前收了个病人,左肩有长/枪贯穿伤,紧跟着就带伤骑马朝屏城来,据说中途又自马背上摔下……”
徐子川眨了眨满眼困倦的泪意,缓缓站起身:“所以,你把人给治死了?”
“呸,能不能盼我点好?”苏清翻着白眼啐回去后,才又道,“头三日那人一直昏迷着,倒也相安无事。可今晨忽然醒了,又突发高热,却不知为何打死不肯再喝药了。”
准确地说,是不肯让任何人近身,连他进去诊脉,也只讨了个“滚”字。
“不肯喝药?按住给他灌下去不行么?”徐子川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抬手薅了薅自己的发顶。
他话说得凶狠,却架不住天生一把甜嗓,此时又困得糯糯的,听着倒像小娃娃与人置气似的。
“他手下的人嚣张啊,说是如若日落之前还退不下热,就要拆了咱们仁心堂的招牌,”苏清摊手撇嘴,病患不肯喝药,任他妙手回春也无可奈何,“再说了,按住病患灌药这种事,若是由我做出来,总有些失礼。”
“你按住病患灌药失礼,我按住就不失礼?”徐子川打着呵欠赏了他一个大白眼,“那家伙在哪儿呢?”
他是个窝里横,对外却又护短得很,光凭那句“拆了仁心堂招牌”,他就一定会排除万难、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药灌进那人嘴里。
毕竟这仁心堂,可是那个神棍君哲的地盘。
这徐子川,似乎就对君哲那个老不要脸的傻子,有着近乎执着的某种情感。
“西院的客房。”
西院是仁心堂专门用来收诊重症病患的地头。
苏清想了想,又叫住了正要往西院去的徐子川:“那人手上有苏家家家主出入本城的令牌,可他们仿佛不知那令牌是做什么用的。”
困倦又起的徐子川闻言将双手笼在宽袍大袖中,眯眼顿住脚步。
毕竟是一起住了很久的姐姐,他自然能懂得苏清说这话的用意。
眼下对方来路不明,也不知与苏家家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而且若是他没有猜错,那苏家,可就是这个好吃懒做的苏清的本家,也就是镇国公府。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苏清。
......
当仰躺在榻上的男子将匕首抵上徐子川的脖子时,徐子川指尖的两枚银针也已没入他的穴道,使他立时动弹不得。
那匕首极利,虽只是刀刃浅浅擦过徐子川颈上的皮肤,须臾后还是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一时倒没觉出疼,只利落地将他手中的匕首抽走,塞回枕下。
枕下那枚贴了金箔“苏家”字的青玉令牌乍现,徐子川乌瞳微湛,只顿了片刻便打着呵欠退离榻边些许,伸手将他扶起。
原本覆在男子身上的薄锦衾徐徐下滑,露出他未着寸缕的胸膛,左肩裹着的伤布渗出些崭新的血迹来。
徐子川扶着他靠床头坐好,见他神色复杂地锁定自己,便抬手揉揉自己的额穴,口中宽慰道:“我瞧着你骨骼清奇、品相不凡……别瞪了,你此时连伤带病的,栽在我手上也不算丢人,别放在心上,我不会传出去的。”
他本不算练家子,只是这人有伤在身又在发热,没什么力道,这才被他制住的。
抬头见那人的目光愈发凛冽,徐子川笑垂了眼眸,转身将桌上那碗已微凉的汤药端过来。
“说起来,你我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若非你手下的人说治不好你便要拆了我家招牌,我也不愿强人所难……毕竟我那姐姐开药从来不关照病患的口感,我懂的。”
他尽量在絮叨中透出和善,顺手就着药碗的边缘以上唇碰了碰那汤药。
唔,温的,还能喝,就是苦,真苦。
“听说你自晨间醒来就不肯让人近身,打死都不喝药……要我说呀,其实也就是院外杵着的那几条货色不敢打你罢了。直接把你按了,一猛子灌下去不就没事了?”
见他端了药碗顺势在榻沿坐下后,立刻就勺了一匙汤药朝自己面前递来,靠在床头动弹不得的男子怄得两颊红晕愈深,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紧紧将唇抿了。
他这抵死不从、顽抗到底的架势只换来徐子川隐隐轻哼。
男子的薄唇抿成直线,目光凌厉地瞪着他。
“眼睛大了不起?我是熬了个通夜,不然保准比你瞪得还圆……”徐子川眯眼假笑着,猝不及防地伸手捏住他两颊迫他张嘴,强行灌了他一口,立刻又眼疾手快地将他的唇上下捏住。
“给我老实咽下去!”
见他似乎打算以舌将那口药抵着吐出来,他的声调并未上扬,只是加重了语气,无端透出一股子凶霸霸的蛮气。
春日晨晖被木窗花格分成一束束温柔锦华,浮空而入。
那些金光交错层叠,顺着徐子川的侧脸随意一描,便近乎一幅浑金璞玉的美人图——
可惜这美人微乱的长发披散,那身荼白色云雾绡外袍披得松松垮垮,一条金丝映月纹长锦带随意束在腰间,活像是临时自睡梦中被惊起,顺手抓到什么就胡乱穿了来的模样。
若此刻他没有披散着一头微乱的长发、没有青白着一脸困倦的假笑,那场面也算得上浮生静好,美人如画了。
不过有一点十分可惜,这人竟是一个男人。
男子的目光缓缓扫过他颈间那道渗出血珠的细痕,眉心微蹙,竟就真将那口汤药咽了下去。
“多谢赏脸啊,”徐子川这才又回复了有气无力的懒笑,再勺了一匙药递过去,“呐,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不如就喝完吧。”
就这样,男子在他的胁迫加诱哄下喝光了整碗汤药,只全程以审视的目光暗暗打量他。
徐子川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顺手拿衣袖胡乱替他抹了抹唇角的药渍,如释重负地笑叹一声,自腰间暗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拈了颗参糖大大落落拍进他口中。
被制住穴道动弹不得又口不能言的男子只能瞪着他,到底还是任由那颗参糖在舌尖缓缓化开。
见他抗拒的态度有所软化,徐子川抬手将散落颊边的长发拢到耳后,又将那两枚银针抽出,隐着呵欠含糊笑道,“若你觉得被我冒犯了心中有气,那你就……憋着吧。”
他声调软软绵绵地话着嚣张话,笑起来眉眼弯得细细的,整个像是捏出来哄小孩的那种小面人儿,整个透着叫人很想咬上一口的淡淡甜意。
当然,他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
“你是谁?”
不知是否因为高热的缘故,这人低沉的嗓音有些沙沙的,听着真是……余韵绕梁,似一缸子陈年花雕,简直能将人熏醉了去。
徐子川困倦的笑眼倏然发亮,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朵:“我叫徐子川。”
见他强撑着想躺回去,徐子川倾身过去帮忙扶他躺好。
男子闭了眼将头扭向内侧,轻声道:“你颈上有伤。”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