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子嘴角扬起一抹不屑的笑容,回答说:“父皇忘了,在我母亲死去的晚上,我们曾独处过,但结局……并不愉快。”
王上的脸上蒙上一层灰色,眼神迷离,像是穿越层层迷雾,寻找当年事情的开头结尾。他嘴角抽动几下,慢慢的说到:“是啊,那次,你差点出手杀了我,最后被关起来,直到你母亲……才放你出来。”
停顿片刻,他才又翕动着嘴唇,轻声的说:“乌剌合,我真的好想你母亲,每天每时每刻,都想。”
躺在床上的王上此刻眼中泪水翻涌,没有注意到,二王子的眼中已被泪水模糊。只要谈起母亲,乌剌合的心就痛的无法呼吸。眼前躺着的人不配想念他的母亲,因为这个人曾对母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这也是多年来父子之间一直不睦的症结。
乌剌合咬着牙,恨恨额说:“你,根本不配提我的母亲,更不配思念她。如果不是因为你听信谗言,罔顾是非,我母亲,现在一定活的好好的。”
迟暮的王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脸颊的肌肉松弛的抽动了几下,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到耳中,消失不见。
他哽咽的说:“乌剌合,我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自己的错误。要知道,你的母亲也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闭嘴!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得到重建你的西突厥,是得到唐皇的认可,保你土皇帝的位子,野心勃勃的拓展疆土,你眼中根本没有家人,没有爱人!没有!”
越说乌剌合的情绪越激烈,他站起身来,指着王上,气愤的说:“你口口声声说我母亲是你最爱的人,但是实际呢?你命人用火,足足烧了三天,把我的母亲烧死在乌都城中,还令百官、后宫、百姓观看,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当你站在城楼上,看到我母亲被烈火炙烧而蜷缩起手脚身体时,没有为我的母亲流下一滴泪,就眼睁睁的看着火舌吞噬她的身体。那时候,你可曾想起过,她是你最爱的女人呢?”
乌剌合粗暴的说着,他的眼中却饱含泪水,想起幼小的他在城楼上被迫观看母亲被火活活烧死的场景,质问变成了最后的泣不成声。
王上哽咽了,一度泣不成声,说不出话。
很久之后,他缓缓的说:“乌剌合,我历经人间风雨六十八年,亲手把一个夹在龟兹和于阗之间的小国建立起来。多年来,我醉心于帝王之谋,无暇顾及旁事。事到如今,行将就木的躺在这冷若寒窑的寝殿里,大小便不受控制,只能任由自流,再等待宫人为我换上干净衣裤。”
“我躺在这里,回想往事,想到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一个早就该明白的道理,争名逐利一生,戎马倥偬一生,不及年老时身边有爱妻携伴,孝子贤孙。年轻时人们都赞叹我杀伐果断,足智多谋,可谁知,在这些杀伐之中,有多人是蒙受冤屈,有多人是无辜忠良。儿啊,那些死在我刀下的冤魂,定在地府等着报仇。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王上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便悲声痛哭起来。
一段尘封的往事,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是无声的蒙太奇,出现在王上眼前。
在多年前的一次征战中,他带领的铁骑踏破一座破旧的国都,在后宫深院中仓皇的跑出一个带着包袱的小宫女,看到站在殿前的铁骑之军,吓的瘫软在地。
他看到此女子面若桃花,尤其是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灵动双眸,他动了恻隐之心,便挡住了刺向女子的戟,将她带回乌慈国,不顾众位大臣的反对,将她立为侍妾。女子为人善良大方,偏得太后心意。他更是偏爱此女子,从此后宫粉黛无颜色,此女子成了专房之宠。
后来,女子争气的在第二年便生下儿子。他对她更是千般万般的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朝野上下后宫内院,总是有莫名其妙的议论说此女子实则为在逃公主,她有意魅惑王上,其实是为了蓄积力量,为她的国家报仇雪恨,养育子嗣更是想要篡夺乌慈大权,更有甚者造谣云:“此女子养有一尾通体乌黑的大鱼,专作下蛊只用,迷惑王上,产下子嗣,日后必会克死王上,年轻皇子上位必会干涉朝政,乌慈国必亡”等等。
诸如此类的谣言防不胜防,无计其数。
他从未当真。可笑的是那尾大黑鱼是外邦商队的进贡之物,沙漠之中,难得一见这种生物。她十分喜欢,于是他便笑呵呵的赠与她,还命人修建一座池塘,只为养活那条大鱼。她每天都要在池边看着那条大鱼自由畅快的游动,对着那池塘出神的想着心事。而他闲暇时,也常去看看那尾自在的大鱼畅游,两人在池边会心对笑。
因此,每每听及此事,他都一笑了之。朝堂之上态度强硬,后宫之内严禁谈论,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谣言的传播。
他显然忘记了曾有人云“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多次辟谣之后,他的疑心却越来越重。
曾在某个寂静的深夜,他看着女子秋水微澜的双眸,问女子:“你当真没有想过为你没落的家园报仇吗?”
女子用双手轻轻捧着他沧桑的脸,带着一言难尽的苦笑说:“家国情怀矢志不渝。但我爱你,爱我们的儿子,我只想你们平安喜乐,别无他求。”那一刻,他为女子的这句话而感动不已。
三年后的一次征战中,他意外的从死人堆里发现了一件属于女子的物品,一枚来自亡国的玉佩。而被杀死的人则是当年出逃的王室尊亲。
他带着重重疑虑和惶惑回去,那一次盛大的庆功宴,他缺席了。倒在卧榻上,久久不能平静。
而他,却闭口不提,从未向她问起。再有人说起女子打算复辟亡国之事,他竟也慢慢往心里去揣摩,思量,起疑。
事发往往不是一次彻底的毁灭,而是来自于平日点点滴滴的累积。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正是此理。某次他乱吃东西,吃坏肚子,一日往返茅屋几十趟后,虚弱的半倚在卧榻上。别有用心的王后忧心的说了句:“怕不是有人想下慢性毒害王上您吧?”
只这几个字说出口,那女子姣美的脸就浮现在心头。
疑心终究生暗鬼。
聪明的王后看出了王上的心思,一心想要剪除异己党羽,更何况自己的儿子随行王上左右,一同出生入死,必要时可以为王上誓死挡剑。可儿子却死在战火纷飞的流箭之下。自己的未来一下子灰飞烟灭。
而这亡国的妖媚女子多年来早已成为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王后凤令一下,后宫的百千矛头无端的都指向无辜的女子。
王上从不知晓女子在后宫中过着何等暗无天日的生活,也不知道女人们的手段竟也可以如此卑劣,也许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根本不想管而已。那时,他已经不再陪着女子看鱼,他甚至已经不再愿意踏足她的寝宫。
钝刀杀人于无形。
女子一定在无边的黑暗中感受心肝俱裂的苦痛,也一定长跪在悲天悯人的佛像前暗求平安。
快报在他案前呈上的一份通敌书信,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女子的名讳:捷姝。
一时之间,他犹如五雷轰顶。一声喝令,女子便被捆绑至乌都城王上宫殿的最中心。
栗特来的大国师崇尚拜火教,命人抬来红柳无数,将女子至于正中。她纤细的身子在红柳之中,显得楚楚可怜。
可已如磐石般坚硬的心,怎么会收回命令?他下令,命都城上下一干人等,具来观看如何处置私通敌国之人。
没有求饶,没有哭诉。
一把通天彻地的大火瞬时将女子团团围住。火海中女子撕心裂肺的喊着:“王上,请你相信我,爱你超过了这世间的一切,我只要你,只要乌剌合。”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城楼之上,字字诛心。但帝王之谋的教诲便是:世人皆有玲珑心,宁可错杀十万,不可放过一个。
烧!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一场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午时,一场大火被忽降的暴雨熄灭。有人从火场里捡回一枚他曾无比熟悉的玉佩,而当年从死人堆里摸出的玉佩就在案几上放着。
他颓然的坐下,一瞬间像是老了很多岁。他躲在寝宫,沉默多日,不肯见人。只是默默的在桌前把玩那枚鱼形玉佩,怀恋曾经的风花雪月。
她宫里并未查出任何通敌证据,只是宫人汇报了一句“那尾大鱼不翼而飞”后便再无其他。
这时,他猛然发现,自己在下令烧死她之前,并没有让人去查证过,原来这枚玉佩,她从来没有交予他人,这一切的谋逆篡位,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哀伤。无尽的哀伤。像是大漠中卷起的风沙,遮天蔽日。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带队出征。每日除了处理朝政外,就是枯坐在她旧日的宫中,看着日渐浑浊干涸的水池发呆。
正是处死她那天,乌剌合惊声尖叫着,狠狠的咒骂着他及他的祖先,小小的人儿竟麻利的抽出身旁侍卫的刀。侍卫一脚便踹翻八岁小儿,宽大的脚掌踩在小乌剌合的咽喉之上。他极不耐烦的挥手让人把他关起来。而他却忘记了,八岁的小儿已用尽全身力气去拔刀,而根本没有力气将刀刺向他。
正是那夜,他独自来到关着亲儿子乌剌合的宫殿内,冷冰冰的看着他已经哭红的双眼。他俯下身子,眯着眼睛,看乌剌合那双与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眸子,冷冷的说:“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在他面前显得幼小的乌剌合再次朝他啐唾沫,稚嫩的嘴里喊着:“臭老头,你走开!你把我母亲还给我。”
身为一朝天子之躯,他怎么能容忍一个妖女的后代将他侮辱,他一把从领子上提起乌剌合,恶声恶气的说:“你给我老实点,不然,你就要会和你的母亲一个下场。”
初生牛犊不怕虎。乌剌合终于啐在他的眼睛上,小小的年纪就有过人的胆气,他说:“我巴不得和我母亲在一起呢。”
乌剌合多年来一直恨他入骨,不仅仅是因为他杀死了他的母亲,更是因为王上已经将他母亲挫骨扬灰,甚至没有留下一座坟茔一座衣冠冢,让他去祭奠。八岁小儿,像野孩子一样长大。
作为孤高的王上,他不知道缺失父爱母爱的孩子,如何在空寂的大殿中度过黑暗的长夜,如何排解思念母亲的万般忧伤。
王上拖着哭腔说:“乌剌合,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道歉为时已晚,但对于你母亲,这些年我一直自责不已,父皇向你道歉。”
乌剌合抹去泪水,冷冷的说:“把王位传给我,然后,你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