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冰窖里上去,陆文濯掸了掸身上的浮灰。
都尉在一旁微微躬身,压低声音道:“这坑洞形成不久,卑职便着人看紧了,消息也压了下来,目前并无外人知晓。但若是拖到明天天亮,怕是耽误行人来往。出于便民考虑,大人您看这坑洞……要不要今晚就填上?”
这话说的巧妙,陆文濯自然听得出都尉用意。这都尉原是陆老爷子的手下,后来老爷子故去,他便忠于陆文濯。今日之事,他在陆文濯过来之前,大抵就看了个明白,这才匆匆去禀报。
若是将冰窖填上,那么这就是一起简单的坑洞塌陷。至于里面的一切,就当做从未出现,将永远深埋地底。
然而深埋便能了事么。
浮云尚且不能永久蔽日,能何况这般血案。
陆文濯看了坑洞一眼,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把尸体带回御史台吧。”
都尉讶异:“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把尸体带回去,这事就大了。一个周广先之死便足以让大历变天,更何况还有一个桐安县主。陆大人可想好了?”
陆文濯走回马车边,淡淡道:“御史台要做的,不过是呈现事实。若是变天与否,能与两桩命案联系上,那么这大历的天,也该变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坐进马车。
“那这私开冰窖之事?”
“大历有大历的律例,御史台只有纠察之责。其余之事,不归你我操心。”
都尉颔首,旋即后退两步,隐没在深夜的暗淡中。
“主子此举,怕是对国公府极为不利。”回程路上,长吉小心翼翼道。
升道坊附近,是薛平统领的神威军直管辖区,也是国公府运送货物的必经之路。而早在十年前,太子便将监管冰窖的权利交给了薛平。
这种种职务之便,开凿私人冰窖,似乎不是难事。
而这冰窖内存放的,又恰好是薛平失踪的未婚妻。
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与薛平有关。
“清者自清,若他没做过,想必也不怕在阳光下晒上一晒。”
顿了顿,陆文濯微微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况且,你以为这冰窖真能塌陷么。”
“主子的意思是……”长吉目瞪口呆:“不是冰窖自己塌陷,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陆文濯碾了碾指尖的硝石粉末,眼神冷冽:“塌陷之处,是冰窖的阶梯。一般的地窖采用竹梯上下,不会特意采用青石铺垫。而这座冰窖之所以采用石阶,是将其一物二用,除了方便上下外,这面阶梯,也充当着冰窖的承重柱。”
“这么说确实怪异。”长吉一拍车辕,不顾被他拍的左右摇晃的青铜座灯,恍然道:“若是正常塌陷,也应该先塌陷冰窖深处才对!怎么会塌在石阶处?”
“石阶坍塌处,有硝石残留。”陆文濯淡淡说道:“应该是有人先炸毁石阶,再设计让其坍塌。”
“谁会这样做?若是想要销毁证据,应该加大火药剂量,将整个冰窖全部炸毁掩埋才是。难不成,是这人没有算准?他以为可以销毁一切,却没想到只炸塌了入口,甚至还引来了官兵。”
“不。”陆文濯微微揭开车帘,看向外面漆黑的夜幕:“炸毁石阶的人,绝不是为了销毁罪证。升道坊,地势虽偏僻,却不乏看守。想要在这样严密的监管下,炸毁石阶,并非易事。但是这次轰炸却没有一点声息,反而是隔了一段时间,大洞被路人发现,才引来的巡防都尉。那是因为,这两日藤毒一事沸沸扬扬,负责升道坊守卫的神威军全部忙于解决此事,才有了这样的疏漏。”
“啊,难怪今日升道坊连个街灯都没有,原来是坊间值守的兵卫都不在。”长吉挠了挠额头,把座灯往马车前挪了挪:“若是这样,倒是不应该,那个人炸了一次发现没销毁后,应该有大把时间进行补救,但他居然就这么放着大喇喇一个窟窿,自己走了。这的确不像是销毁罪证,更像是恨不得被别人发现。”
陆文濯沉默一会,唇角微微一弯,似有若无的一缕弧度。他把手指伸出车窗,缓慢的将手上的硝石粉末靠近车上悬挂的吊灯:“是为了让我看见。”
长吉望着他手上的粉末,疑惑地问:“让主子看见,不就等于自露马脚,让官府去查他和他的罪行。这人是想自首?”
陆文濯瞥他一眼,默默收回手:“我什么时候说过炸石阶得人和开凿冰窖的人是同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长吉惊呼出声:“那怎么……”
陆文濯没说话,他顿了一会,转而道:“我记得宁王前些天恢复官职,吓得不轻。”
“可不嘛,说是有人要设计害他。还说若是藤毒嫁祸给他这种冤屈都能忍下,那么下一步就害到他性命了。总之,是在圣上面前可没少哭诉。”
“他还提到,府兵不够。”
长吉愣了一下,使劲点头:“对,说是要加强安保,又向圣上要了一支府兵,还要了些兵器火药什么的。原本圣上是不准的,但宁王一撸袖子,上面得鞭痕刺得圣上差点落下泪来,当即便应允了……”
说着说着,长吉忽然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抬头看向陆文濯:“火药!”
陆文濯斜了他一眼,寒凉的目光中颇带同情,似乎是在说:你终于长点脑子了。
“可宁王他为什么呀?他要是发现了那些尸体,大可以直接向圣上揭发啊。他为什么舍近求远,非要搞出这样的动静来,去炸一个私人冰窖冒充坍塌?”
长吉边走边嘀咕,一抬头发现陆文濯已经把车帘放下,似乎不打算再理会他。他只好闭嘴,重新坐回车辕处赶马车。
“还有多久?”陆文濯问。
“才出了坊道。”长吉看了看两侧:“主子,回去恐怕还有很长的路。我看前面有处客栈,不若先在此处休息?”
听见陆文濯低低应了一声,长吉调转方向,朝亮灯处驶去。
陆文濯指节缓缓叩在软榻上,冷不防道:“还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