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尸体在冰棺里放了三天,置于玉邡宫中,容衾坐在太师椅上,正对紫檀木大床,凝睇冰上的小人儿,他面无表情。
举国哀悼之后,枫国总要继续发展,堆积而来的折子在正阳宫中放置。
黑枭照顾两个团子,三宝与章旺盛准备着药,等容衾实在支撑不住,倒下了。
便立刻进去救人服用。
“这第几天了?”
“算上今日,整整不眠不休四天”
早进去劝解的太医臣子全被赶出,甚至开口呵斥,再敢进去打扰他和女帝,便杀无赦。
吓的无人再敢进去打扰,章旺盛担心容衾得了癔症,太子还小无法继承大统,他身体再一垮,整个枫国就完了。
好在,第二日,容衾终于出来,女帝下葬皇陵。
主事的少府家令得旨意立刻安排,容衾亲眼看到合棺,盖土。
他从怀里掏出已经刮丝泛黄的荷包,上面一对戏水鸳鸯。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
他闭眼,将荷包放入怀里贴着,命人在她墓旁,种下一棵相思树。
一晃就是三年,这三年内容衾持续执政,有随朝官员上折,希望他能继承江家江山,成为枫国的新一代皇帝。
容衾拒绝,一日是摄政丞相,便终身是丞相,绝不熸越半分。
他白日里从不为自己留下一点空余时间,批完折子上完朝,便开始与黑枭学习功夫,训练暗卫。
众暗卫皆知他们新上任的容衾容丞相大人是个狠角色,从不怜悯任何犯了错的下属,在他手下做事从来都是战战兢兢。
但众暗卫也知道他们容丞相有一个习惯,就是自己亲定的赏花节,她总会在枫国唯一的相思树下坐一坐。
对已逝女帝用情至深,一众人感叹不已。
黑夜之中太傅府一片静默,已是深夜。
容衾盖着薄被,紧锁着眉头,脸上密布着细汗,显然这不是一个好梦。
是他这三年来无数次重复过的梦,他站在布满花海的山峰处。
娇俏的少女从他面前跳过,站在悬崖边微笑着面对在他右边的黑发少年,是他自己。
恍然间,黑发少年摘下粉嫩的花瓣,别在她的发间,同时冰冷的长剑刺入了心脏,飞溅的血液染红了花瓣。
不!!!!!!
满山的花海变成了一片血色。
是他小时候不听他话,总爱跑偏僻的地界玩,他便用此话来威胁她。
才松了口气,画面一转,是太后在殿中打她手心,责怪她写诗太烂,一点也比不上他。
察觉他来了,被狠狠一瞪,在他耳边扬言,总有一天,一定会要他好看。
容衾跨进的步子微僵,进去饱受太后的褒奖。
他不喜欢太后的长篇大论,只想得到她口中的夸赞。
但显然她根本不会对他说的。
艳阳高照的某日,隐没在人群后面的容衾,看着石栏上她所写的诗下,下朝的朝臣无不夸赞鼓掌。
她能有杰出的表现,不用挨打,为她高兴的同时,看到石栏上,她故意将她写的诗放的离他远远的。
宣誓肉眼可见的憎恶。
那一刻,心中的烦闷几乎成倍增加。
听着众人的谈话,他不可抑制的想象。
如果哪一天,他的公主殿下完全轻信了另外一个男人该怎么办,有那么多人为他前仆后继。
他甚至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尤其自己还是被她摒除在外的人选,这种不安更是疯狂的生长。
他知道他不爱他,可他这辈子好像非她不可了。
这个男人在很快之后便出现了,便是黑枭。
先帝归来,两人出了太后宫中,先帝将定国公之子黑枭作为她的侍卫总长,从此,他连她影子都看不到。
少年时的断续画面变换,双脚踩着湿哒的沙土地,周围有狱卒鞭打,还有呜咽求救的囚犯。
这地方是地牢,却不是封国的地牢。
这是那里?
他带着奇怪的思绪缓慢往前走,脚踝被生锈的铁链摩擦的发疼。
低头,是双脚被上了镣铐。
“滚进去!”
向前一个踉跄,滚进了地牢里。
“陛下,这枫国丞相嘴巴硬的很,怎么也不开口,按时间来算,他的兵都快将两个殿下带走了!”
一毒辣的老臣在牢外低声禀告。
“不用等了,两个孩子回去就回去,只要他留在这就可,去!把定国公送来的东西拿来”
老臣点头下令吩咐,容衾从浓密的黑发中抬头,认得这人是宣统帝。
思绪链接重合,他是来救两个孩子,可他与席恩现在该在马车里,正抱着两个团子睡的正香才对。
哦,差点忘了,这是梦。
他低声笑着,眼前恍然飞过两个黑色的布袋,滚动的布带破了口,露出两个沾血人头。
他释然的笑容僵硬,宣统帝出声“容丞相,好好看看,这是你对义父义母吗?”
布袋被侍卫扯开,太傅和太傅夫人的项上人头头露出,容衾惊骇的扯动铁链。
宣统帝见他反应如此大,冷笑戏谑道“哦,忘记告诉容丞相,太傅一家,上下百人口全被斩杀,都是你心心念念的江女帝所为”
龙清仰头大笑,像听见什么可笑的笑话。
宣统帝从老臣手中接过圣旨和宣旨,伸手扔进牢房里“容丞相好好看看吧,看完了我们就来谈谈矿山的交易,哦,不对,整个矿山都是宣国的”
容衾打开圣旨和宣纸,上面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迹,不是常人所写,一字一句宣誓着所写之人的愤怒。
“看清楚了?这就是江席恩,先帝唯一子嗣对你多年掌权的不满,跟朕合作,这招釜底抽薪,容丞相感觉如何?”
手上的血迹与墨水混为一谈,华丽的锦布锦绣依然,容衾心头万潮涌动。
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楚是怎么慢慢变得,也不是非她不可了。
也许是一次次的不信任和抛弃,也许是一次次的满心欢喜被辜负。
数不清的冷漠与毫不在意的伤害,纵使再热烈的心也无法经受住一份永无终点的单向爱情。已经消耗掉他这辈子所有的热情和心跳了,现在他要的他给不起也不想给了,短短一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起初他是这样想的可最后不一样了,得知他喜欢上自己,心口那涌上痉挛般的痛处,也已很快平息。
于是他开始学聪明了,他不能做多年的亏本买卖,她一天不接受他,他就一天一天的从她身上讨回来。
现在讨要完毕,爱上他也带来了报复。
漫长的心路历程走完,不得不大大的吸口气,以缓解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他颤着手将圣旨合上,想着无非又是回到噬心般的孤寂罢了。
只是尽头不是存活于世。
钻心的刺痛刺穿心脏,一切发生的很快,靠牢房的侍卫长剑被轻易拔出。
他不感觉疼,只有如释重负,对两个孩子的如释重负,对枫国江山忠心至死。
为少年期在被打死前,她救下他,一本厚重的课本的恩德,唯一对不起太傅义父。
到此,全部还完,他终葬身于此。
太傅府邸内,一侧大厢房。
大床上容衾猛地弹起,湿汗浸透衣衫,薄被也从身上滑下。
他抬手摸了摸心脏,还在持续活跃的跳动,他没死,都太真了。
不,不是这样的。
容衾双手捂脸,竟浸满了眼泪,良久,已经坐到麻木的他才发现是梦,黑色的屋子静密一片,恍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席恩!!!”
几乎是下意识叫出的名字,容衾揭开薄被从床上跌跌撞撞的下来。
离开室内,想要去开外面的门,黑暗的房间没有掌灯,只有微弱的月光。
一路撞倒不少的障碍物,紫木宣柜上的杯琉璃杯,全被打碎在地上。
在黑夜里倏然大响。
容衾不管不顾,没穿鞋子的光脚,一深一浅的没入或大或小的水晶渣,一路的闪亮水晶悉数被踩入,布满了脚掌,留下长长的血迹。
到了门口,容衾微笑着打开门。
突然的开门,门外的冷风一下灌入,他没有清醒,向着黑寂的天空大喊。
“席恩!!!”
可门外如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声席恩在门外久久回荡。
容衾打了个冷颤,漠然的转身,关上门。
丫鬟侍卫被叫的惊醒,习惯进来掌灯,太傅中的丫鬟侍卫都很清楚,每到半夜,容丞相总会惊醒叫喊。
只有他这个院子,丫鬟随从轮流守夜。
丫鬟掌好灯,室内的多枝灯光在摇曳不停,他冷漠坐在床上,双肩发抖,显然还处于没有镇定的处境中。
“丞相大人,要不要叫章太医前来,您多日都未在睡的前用药了”
容衾摇头,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侍卫回禀“丞相大人尽管安睡,奴才就在外候着,有事传唤便可”
容衾点头。
侍卫和丫鬟相看摇头,亡妻三年,这样下去,精神迟早会出问题。
容衾躺在床上,抬头看纱帐,这杀战还是从从前的公主府邸移过来的,只因他不喜欢这成色,直言不如丫鬟的抹脚布。
便通通全都塞给他,讨厌的,不喜欢的,当他是承载的垃圾桶。
他嘲讽一笑,在梦里逼的他自戕了,他干嘛还想着她。
两双脚掌还在流着血,没有一处完好处,面目全非。
他低头看着流血的脚掌心,垂着眸,自嘲的笑笑,都没能撒娇的人,你现在都要靠着睹物思人了吗?
容衾一夜没睡,翌日,被章旺胜一顿训斥,责怪他不爱惜身体。
三天两头的挂伤,他这把老骨头,都快活不长了。
已有担当,严肃板着脸江百川主动批阅起奏折,严令他卧床休息,从前觉得容衾对他过于严格,自己也憋着一口气。
是母亲的一句话彻底点醒他,于是他开始真实的钻研学习,帝王权术,为的能将容衾身上的担子卸下。
也知是父亲现如今这样,也是太过思念母亲的缘故。
等再过几年,他再大些下,就能独当一面,再带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看遍山河万里。
“百川,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她,让你和小水早早没母亲”
江百川抿唇,这声道歉沉重,眼眶快速泛红。
“本太子接下了,只是父亲,切记莫不要再做这些幼稚举动,伤害的是自己身体,母亲也希望您能过好日子”
“我们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容衾笑笑,倒没训斥他,而是愧意称是。
如往年的赏花节一样,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各个摊位毫不热闹,就连没有假期的朝臣来说,今天也是个好日子,因为他们的大魔头容丞相每年赏花节都不会在的,整个朝廷可以放心吃喝玩乐,难得清闲。
如往年的赏花节一样,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各个摊位毫不热闹,就连没有假期的臣子来说,今天也是个好日子,因为他们的大魔头容丞相每年赏花节都不会在的,整个朝廷可以放心吃喝玩乐,难得清闲。
依旧的皇陵墓地,三年前,女帝下葬,说是皇陵,方圆几里,只有这一座独坟。
她爱宽大华丽之地,他知道。
古有云,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三年前下葬时,种植的相思红豆树已经开花。
黑色的长靴停在墓地旁,容衾踩着红花来到了她的墓碑前。
苍白修长的单手抚摸起墓碑刻字,墓地周围没有宫灯,只有弹幕的月色。
恍然间容清又看见了身穿淡粉色如裙,外披白边翠色纱,神态悠闲,桃腮带笑的殿下正在院中放风筝。
容青眼角眉烧满是笑意,眼眸灿若星辰,他伸手摘下一枝多个小骨朵的黄灿花,放在她墓碑前。
低语道“是知这相思树已开花结果,特来梦中怪我怎么不来看你?”
“我不来看你,你便不入梦吗?”
那些你亲手写圣旨与宣统帝勾结,将太傅一家满门抄斩,给臣送来向项上人头,逼的臣自戕在牢。
那梦,臣做了三年。
太真了,殿下,但臣不怪你。
容衾低低的笑了笑,蹲下坐在他的墓碑旁,如往年一样坐了一夜。
他拿起一颗掉落入泥土的红豆,捏在手中。
无论梦境是真是假,他深刻的明白,容衾与江席恩。
这辈子,只有死别,再无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