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水边,喝着酒,任由冰冷的雨水洒落在身上,浸湿他那崭新的毫无皱褶的衣裳。
或许青楼的灯火太过刺眼,或许青楼的姑娘脂粉味太浓,让他难以忍受那光的晃眼和那香味的刺鼻,他只能狼狈而逃。身后留下无数嘈杂的声音,还有那满堂的哄笑。
或许,只有这清冷,才适合他。
默默地望着江水的起伏,感受着人间天地里的萧瑟与寂寞。
或许生命本初,便是这个样子。
王凯之触动了禁制,引起了秘境时空的变幻,所有人都被那可怕的力量卷袭进了木塔之中。只是,每个人都在不同的空间里。木塔的每一层,似乎便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仇九睁开眼睛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如先前一般,这个时空仿佛不允许人聚集在一起。
他茫然无措,对于塔内的一切都陌生。
茫然的眸光在墙壁上流走。或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墙壁的颜色很深。塔内空空荡荡,不见任何摆设。更没有人的存在的痕迹。他就那样待在那里,凝望着,搜寻着。老匠人去了哪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良久,他颓然一叹,缓缓走到墙边,无力的坐了下来。
靠在墙壁上,凝望着天花板,上面的纹路似乎人为雕刻,却又太过质朴天然。仔细观察,那纹路与木质的自然纹路几乎毫无差别。他望着思考着,思绪不由得在其中漂流。
慢慢的,他忽然发觉,这样的静处自己似乎很能习惯。
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思绪虽然流走,却没有任何触动心绪的节点。只是如无灵智一般的虚度着,任由生命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流逝。
不用去担心,不用去焦虑,更不用去迷惘。
正如此刻,他坐在水边,只是默默的忍受着孤独。
在这样的环境里,远比那喧嚣与光亮,要让生命更容易平静而泰然。
一坛酒已经喝完,他已经有了醉意。
望着江面上随着波浪起伏摇摆的船只,便如烟雨之中的树木一般展现着生命的存在。睁眼望着暗沉天空,那乌云久久的凝聚在一起,似乎再难以分割开来。他呼吸着冰冷湿润的空气,让肺腑浊气涌出,然后转身摇摇晃晃的朝镇子里走去。
一连三天,他再没有走出客栈。无论昼夜,他的时空仿佛混沌在一个节点,生命便在那个节点里飘曳。等他睁开眼,已是第四天的黄昏时候。街道上传来了车马辚辚的声音,以及人的喧嚣声。他伸展四肢,腾身而起,抓起桌面上的一瓶酒,一口饮尽。随后他大步走出客栈,朝镇外走去。
依旧阴雨,连绵横亘在天地之间。
渡口的船只已经少了许多,不过他一眼便见到了老人的那艘舢板。
只是船上无人,显得萧瑟凄凉。
仇九站在岸边望着那艘船,面庞上已是落着许多雨点。他想起那个老人和那个天真的姑娘。这时,有人朝那艘小船走去。仇九望着他们,他们却匆匆从仇九身边擦肩而过。一人解开绳索,其他人跳上船板。而后,小船缓缓的离开渡口。
仇九剔了剔眉,眼眸中掠过一丝诧异。
船上的人坐了下来,开始说笑着。
“这个老家伙也真是的,给他钱让他送我们去丘崖居然不肯,真是死脑筋。”
“你知道什么,老家伙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她女儿让人给卖了,他的命都悬在那里,哪还有心思做生意!”
“说来那婆子还真是狠心,为了救自己的儿子,竟然想出如此恶毒的主意!让人家父女两匆匆赶来,然后把人家女儿给卖了,拿了钱赎了儿子便跑路。所以说,论恶毒,没有什么比得过人心的!”
“潇湘馆可是好去处啊!”
“来,喝一口,这鬼天气真是要人命!”
“我这风湿,年年到了这个时候便发坐起来,真是要命!”
船越来越远,说话的声音已经在那雨水打湿的风中淹没了。
仇九转身朝镇子走去。
他缺一把刀。
以前他喜欢用剑,因为在他脑海里一直有个身影影响着他。
可是秘境出来之后,他便更喜欢用刀。
刀更霸道,可以更无情。
剑却不能。
他在镇上的一条巷子里买了两把刀。一把背在背上,一把拿在手里。而后他来到一家酒楼,坐在二楼的窗边,独自喝着酒。这一次他喝的更多,足足喝了有十斤的烧刀子。酒水在体内燃烧着,让他整个人都仿佛要裂开似的。
离开酒楼,他找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在街道拐角,已经衣衫褴褛面目全非,瑟瑟的蜷缩在那里。
仇九站在他的面前,平静的望着他。
老人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绝望。
他已经气息奄奄,浑身上下遍体鳞伤,一条腿断了,肋骨不知断了多少。
老人凄凉一笑,声音谙哑的道,“客人要走了吗?”
仇九点头,道,“可惜没有渡船。”
老人垂下眸光,道,“老汉的船已经卖人了,以我现在的样子,已经没有能力渡人了!”
仇九蹲了下来,呼出的气息有浓烈的酒气。他递给老人一瓶酒,老人颤颤巍巍的接过来,而后大口大口的吞下去。老人咳嗽着,血不断的从嘴里涌出来。仇九一动不动的蹲在那里,望着老人。
“这衣服不错!”老人止住咳嗽,望着仇九身上的衣服道。
“可惜不合身。”仇九道。
“慢慢来,穿久了就合身了!”老人道。
“你有什么遗憾?”仇九问道。
“我女儿,”老人道。“她叫陆芸,今年十五。我本想带她来看看她姨娘给介绍的男家,如果合适,便让她嫁人,如此了了我一辈子的心愿,也为她找个能照顾她一辈子的人。可惜,我们却步入了狼窝,反而害了她。我就要死了,而我的女儿却要一辈子让人欺辱,我不甘,我恨啊!”
老人哭泣起来,流水汹涌而出。
仇九静静的蹲在那,神色不变,也未安慰。
良久老人才止住哭泣,倏然抓住仇九的手道,“救她。”
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老人的眸光此刻无比的灼热,仿佛生命的余晖尽皆凝聚在眸光里。渐渐地,老人的手耷拉下来,他的气息断了。
雨水朦胧,镇子清冷。街道上飞驰的马车顷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仇九抱起老人那枯瘦的身体,默默的朝镇外走去。
缘分这东西,便更命运一样,是无常的。
谁也不确定自己会遇到谁,也不知道自己遇到人会是仇人还是朋友。
更没有人知道,自己所遇到的人,会是自己生命中重要的,还是无足轻重的人,亦或不过是生命里的一抹流光。
船家父女与仇九并不算朋友或者亲人,彼此之间的情分尚不足以达到能托付生死的地步。只是仇九不同。他喜欢那种朴素,喜欢那种纯真。这让他想起自己的村子,想起逃荒路上的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想起仇十二。他喜欢平静下的那种羁绊,不喜欢外力的破坏。
水在大地上汇聚,沟壑纵横,宛若无数的细小河流。
坟茔无声,暗夜凄凄。
仇九湿淋淋的站在那里,老人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炙热的眸光里是无尽的哀求。
他独自进了镇子。
已经是午夜。镇上见不到几个身影。街道两旁除了那灯笼的昏黄光彩,便是无边的暗影。
青楼的歌声,赌坊的喧嚣,充斥在耳边。
这一刻,他内心里没有那种悸动,有的只有如这冷夜里的雨水一般的幽寒。
他提着刀朝着青楼走去。女人娇媚的叫声与笑声,迎接着每一个朝她们走来的男人。
这里是温柔乡,也是英雄冢。
多少风流佳话从这里走出来,多少红粉在这里熬成了骷髅。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在笑,有人唯唯诺诺。
推开涌过来的女人,仇九走上高楼。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有人在走廊上戏谑的观望。然后,当鲜血喷溅而出的时候,尖叫声响了起来。无数的身影在辉煌的灯光下乱窜。那戏谑观望的面孔扭曲起来。
仇九一步步走上去,鲜血和尸体落在他的脚下。
刀很锋利,正如那个铁匠自己所所,吹毛短发削铁如泥。
两把刀,花了仇九一百两银子。
很贵,但在仇九看来,一百两银子,并没有两把刀的锋利。
仇九上到了三楼,女人哭泣的声音和男子那粗鲁的叫骂声从前面传来。不断有人朝仇九扑过来。一个年老色衰的穿金戴银的女人气得浑身乱颤指着仇九不断的咒骂。可是仇九不管他们,他阴沉着面孔,一步步的朝女人哭泣的房间走去。
砰!
被仇九一刀砍落的人撞开了门。里面的声音立时停滞了。
有人从屋子里气势汹汹的走出来,手里抓着一根带刺的长鞭。
“是谁搅扰老子的好事!”
仇九吧的一声捏住了他的咽喉,那人的气势立时消散,铜铃一般的眼睛鼓了出来。
“好汉饶命,凡事好说!”
仇九提着他进了房间。蜡烛燃烧,焰火熠熠。一个衣衫凌乱遍体鳞伤的女子蜷缩着蹲在角落里,这时候瑟瑟的望着仇九。那张脸孔,沾满泪珠,纯净的眼眸,满是痛苦与绝望。被撕扯开的衣服露出了她那洁白的皮肤,皮肤上是一道道的血痕。
仇九望着她。船上那天真的姑娘身影,浮现在脑海。
咔擦一声,咽喉被捏碎,男子的身躯一下子失去了生机,软软的从仇九的手里脱落下来,如一摊烂泥倒在地上。
姑娘眼中满是泪水,泪水悄然滚落下来。
她站起身,纤细曼妙的身躯,充满了现实残酷侵害的忧伤与无奈。
门外已经堵着一群人,跃跃欲试,又畏缩不前。
仇九走到姑娘的面前,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你父亲死了!”
姑娘再次哭泣起来,双手捧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仇九为她披上衣服,静静的等着她从巨大的悲痛之中缓过来。四下里除了姑娘的哭声,还有门外那压迫似的呼吸声,便再无其他声音。血腥气味在空气里弥漫。仇九手中的刀滑落着一滴滴殷红的血滴。
姑娘停止了哭泣,仰面望着仇九。
“爹爹在哪?”
“镇外。”
“带我去找他,好吗?”
“嗯!”
仇九握着姑娘的手,缓缓转过身,堵在门口的人立时骚动起来。
仇九的眸光如利刃一般,那无形的气息,让人窒息。
姑娘任由仇九握着自己的手,随着他移动。
两人来到了门口,门外的人已经散到了两边。被人簇拥着的中年女子扬眉厉声呼喝,那畏畏缩缩的人便蜂拥扑了上来。
“闭上眼睛!”仇九柔声道。
姑娘望了仇九一眼,然后缓缓合上眼睛,只是那美丽的睫毛,在轻微的颤动着。
刀光宛若翱翔的飞龙,在视野之中绽放开来。
惨叫,跌落,破碎,鲜血飞溅。
无数的尖叫,充斥在耳边。
中年女子浑身乱颤,不断的呵斥,却在这时,拉着姑娘的仇九一刀刺向了她。中年女子那已显衰老的面孔骤然一凝,整个人如落入了冰窟一般。刀光在她的咽喉一寸处停了下来,仇九的眸光冰冷锐利,如尖刀一般的刺向他她的眼睛。
“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带她走。”
“可、可以!”
“契书呢?”
“在、在。”
“拿过来!”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贱、这姑娘的契书拿来!公子、公子稍等!”
出门的时候,寒风呼啸扑面而来。雨水纷纷落在了两人的身上。长街清冷,身后是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眸光。姑娘睁着圆圆的明亮的眼睛,脸上已没了那恐惧与惊慌。
两人越走越远,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便听到了那呼吸的声音。
中年女人的厉声呼喝,一道道身影匆忙奔窜。不久,镇上的衙役呼啦啦朝镇外而去。
晨光熹微,雨似乎停了。
江面上的雾气随着清冷的风袅娜,一艘艘船从雾气中钻出来,又朝着雾气箭矢一般的钻了进去。
“你怎么办?”
“我是船家的女儿,陪在爹爹身边,只学会了渡船。”
“有其他亲戚投靠吗?”
“我还敢相信吗?”
望着姑娘那纯净眼眸里的苦楚,仇九的心如被刀割开。
险恶不在于高贵与低贱,也不在于陌生与熟悉。
仇九垂下目光,道,“你能行吗?”
姑娘深吸口气,望着那滔滔的江水,道,“我相信我可以。”
天地渐渐清朗开来。望着姑娘的身影,仇九心里有些担心。可是,他却深深感觉自己的无力。他能怎么办?自己不过是漂泊的浮萍,不过是刀尖舔血为人驱驰的鹰犬,自己有什么本事为他人求周全。
姑娘深深地望着他,眼眸里流露着诉说不尽的希冀。
仇九站在船上,船已经离开了岸边,在姑娘的视野里越来越远。
秋风萧瑟,万物寂寥。
滔滔的江水,不知积淀了多少离人的眼泪。
“你还会经过这里吗?”姑娘忽然大声喊道。
仇九的心猛然被揪住,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侧过脸,任由江风从脸上掠过。
“我是陆芸,如果你需要渡船,记得找我!,我等你!”
姑娘的声音在风中回荡,扎入了仇九的心里。那声音越来越远,仇九忍不住的回头望去,姑娘涕泪涟涟,双手捂着脸孔,在那里哭泣。
萍水相逢,很多时候便注定了余生难见。
他坐了下来,靠在船舷边,一口一口的喝着酒。江水滔滔,波澜不绝。船飞快的朝下游驰去,两边的景色便在有意无意间,变幻着、穿梭着。仇九醉了!抱着酒坛,留下了一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