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甄武家中。
余晖依旧是释放着能量,让这个世间不至于彻底陷入黑暗,而一直静悄悄的甄武院落,在此时突然响起一点动静。
小六贼兮兮在月亮门前探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空空的,晓得甄武是在屋里,然后她眉眼一笑,倒背着双手,摇头晃脑的走进院子,一边走,还一边扭头冲着院子外的张玉清等人拍着胸脯保证着什么。
可当小六刚刚推开屋门后,刚还得意的样子,立马狼狈了起来,只见甄武伸手把她提溜了起来。
小六惊的尖叫了一声,院子外的张玉清等人刚刚挂上担心,小六咯咯的笑声就又传了出来。
张玉清忍不住埋怨道:“这死丫头。’
而屋里,甄武把小六放在桌子旁,伸手就在小六瓷一般细致的脸上揉了又揉,小六笑声几次因为变化的嘴型打断,可即便这样,小六的脑袋也不躲不闪,任由甄武施为,好像兄妹两个都挺享受这种互动。
“你跑过来干啥?”甄武揉了一会儿后,把小六揽起来坐在他的腿上。
小六嘿嘿笑了笑,立马把张玉清等人卖了个干净。
“咱娘他们烦的哟,担心大哥也不敢进来,非让我来陪大哥,我能怎么办,我也很苦恼,你说说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呦。’
甄武也不知道小六跟着谁学的这些乱七八糟,弹了小六一个脑蹦,没好气道:“你個人小鬼大的东西,你操什么心。”
小六也不在意,咧嘴笑了笑后,开始不老实的在甄武腿上动来动去,想要爬到甄武的背上。
甄武拿她没办法,便由着她。
这丫头自小和甄武亲近,向来有啥就和甄武说啥,从不藏着掖着,相较于张玉清他们偶尔有些含蓄的表达关心,甄武与小六相处起来更开心一些。
随着时日长了,自然显得他偏疼几分小六。
不过,甄武从心里不觉得他偏心,他对每一个家人都愿意付出百分之百,所以在晓得家里人担心他的情况后,有些自责。
所以当即便背着小六出去了,想要安一安家人的心。
当张玉清他们看到甄武出来后,一个个都露出了放松的笑容,老三还背着甄武给小六竖了竖大拇指。
在他们心中这世间动荡再大,只要甄武无事,家里便依旧祥和。
吃饭时,张玉清问甄武:“这段时间闹得动静可不小,之后没事了吧?”
甄武沉思了一下道:“北平应该是没事了,其他地方估计还要再闹一段时间。’
张玉清愣了愣,随后叹了口气。
她虽然不爱关注这种事情,可现在老百姓都知道蓝玉谋逆了,加上甄武如今身在军中,她自然也会忍不住多注目几分。
吃着吃着,张玉清突然有些纠结道:“老大啊,以后你可不要起什么乱心思,即便为了家里人也要平平安安的,脚踏实地些。’
甄武点了点头道:“放心,我心里有谱,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张玉清这才稍显安心,不过紧接着又是感叹道:“你说说凉国公贵为国公了,为什么还想不开,真真是贪心不足,好好的日子不过,乱搞什么,这下好了,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那么多人。”
四妹五妹听了这话也是连连点头附和。
她们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一点,作为国公定然不愁吃不愁喝,而且尊贵少有,怎能还不满足
倒是老三沉默着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也猜测到一些什么。
甄武摇了摇头没有和张玉清她们过多解释,不过心里却有些感叹,他家中的人尚且如此认为,其他百姓怕更是如此认为的。
这世间底层百姓,好像没有真理权,他们根本看不到深层次的原因,只能相信朱元璋昭示天下的告示。
可里面几分真几分假,有识之士自辩之
蓝玉真的有谋逆吗?
单这一点甄武就在脑海中打上一个问号,战功赫赫的蓝玉能把谋逆的事情,计划的这么草率?
估摸着即便真有谋逆,也多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行此险招。
甄武觉得有些可惜,作为一个穿越者,在经历这段历史时,没办法探究一下历史真实的隐秘,说出去多少是个遗憾
但遗憾也只能是遗憾,这件事他如果了解到隐秘,怕是朱元璋顺手也就带走他了。
哪怕他是朱元璋的孙女婿。
蓝玉有必死之因,得必死之果,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虽然朱元璋有为保朱允炫皇位安稳的因素诛杀蓝玉,看上去好像蓝玉这么一个战功赫赫的元帅在政治中牺牲有些可惜,但是看蓝玉之前的作风,杀了也不冤枉。
只是那些跟着蓝玉的裨将都督,以及之后波及到的王弼,冯胜,傅友德等人。
为大明征战一生,落得个这个下场,多少让人惋惜。
甄武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抛出脑后,随后看向老三道:“一会儿吃完饭,和我去书房。”他想着是该早早的培养培养老三,不能总让老三野性生长,
老三吃饭的动作一顿,不过反应过来后,赶紧点了点头。
他确实有很多的问题想不明白。
应天府,南京城,皇宫内
朱元璋在心力交瘁下,不幸再次病倒,虽然被诊治及时,并无什么大碍,可却让朱元璋更加苍老了起来。
越是这种时候,皇宫里的人越小心了起来,这导致整个皇城内压抑的仿佛头顶着一片浓重的黑云。
朱元璋冷眼看着这些,不仅没有疏解这种气氛,反而动辄杖毙一两个犯错的太监,让皇城中的压抑气氛,多添了一份惶恐。
他知道他老了,威不足摄人时,便需让人怕起来。
他知道他还不能放手离去。
他要撑着,帮朱允炫再多撑几年。
这日,朱元璋处理完奏折后,整个人便疲惫不堪,不得已下便早早的躺在软床上歇息,可到了晚上时分,锦衣卫指挥使蒋讞来报。
朱元璋想要打起几分精神,可终是难采精力的流失,最后无奈下只能斜靠在床边召见蒋獻。
“出什么事了?需要这时来见朕。”朱元璋鼓着精气神,让他的话语中显得底气十足。
“启禀陛下,臣搜查到蓝玉之前写给景川侯曹震的一封信件,其中言论多有不轨,而自五月间,景川侯曹震更是多方为蓝玉奔走,曾多次去信舳舻侯朱寿,怀远侯曹兴,会宁侯张温,以及普定侯陈恒等,因此事涉嫌多位侯爷,臣不敢自专,请陛下示下。”
朱元璋身体一震,下一刻大怒。
这些人都曾与蓝玉共事过。
他本有意放他们一马,可奈何风起不止,不识好歹,竟还有人想要挑战他的耐心。
真当他不敢杀个天翻地覆吗?!
朱元璋紧紧的皱着眉头,打算想-一想此事如何处理,才能让影响降到最低,可想着想着,脑袋一阵疼痛,疼的朱元璋再没有精力细细琢磨,最后一时发狠懒得再想。
“即刻起,凡涉及蓝玉谋逆案,无论品级,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咱就不信了,还杀不绝吗。”朱元璋的声音冷冷的,带着浓浓的杀气。
“臣领旨。”蒋讞说完,便打算退下去,可刚刚退了两步,朱元璋捏着眉头,忍着身体的痛楚,声音冷冽的问道:“宋,颖两公,可有什么异常?
蒋璩心中一跳,脑子立刻就打算上上眼药,若是再办一个国公,以后谁敢惹他锦衣卫,不过下一刻仿佛感受到了朱元璋冷冽的目光,蒋璩心中又是一跳,不敢乱上眼药老老实实的说了起来。
“禀陛下,宋,颖两公并无异常,亦没有特别举动,闲时除了去兵营视察,便是去晋王与周王府邸。
朱元璋听了这话,皱着眉头嗯了一声,冯胜和傅友德的表现,按理来说应该是朱元璋所愿意见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朱元璋听到冯胜两人如此,依旧心中不安。
他在诛杀蓝玉后,常常能想到军中大小将领在私下骂他容不得人,骂他兔死狗烹,这些他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了,他不怕,他知道他和军方失心了。
但这些无所谓,他只要能掌控住局面,对军方压榨的越狠,以后那些人才会越拥戴宽容的朱允炫
前提是掌控住局面。
朱元璋忍不住开始怀疑冯胜和傅友德,若是带头起了乱子,该怎么办?他如今精力不行和他们周旋不起了。
即便冯胜和傅友德不起乱子。
可是当他死后,周王身后有冯胜,晋王身后有傅友德,这两位军方元帅立起旗帜来,朱允炊焉能坐稳皇位?
一不做,二不休。
随着朱元璋越老,他的疑心越重,也越来越没了耐心。
“通知下去,把宋颖二公,定远等侯,快马召回京师来。”朱元璋冷冷的吩咐
蒋讞心有凛然,不晓得他说错或者说对了那句话,他连忙应是,然后在朱元璋的目光下退了出去。
锦衣卫发达了。
六月间,冯胜,傅友德,王弼等人应召回京,而蒋璩同时针对众位牵扯其中的侯爵开始下手。
随着一个一个侯爵倒下,一批一批的人再次被杀。
时间终于来到了洪武二十七年。
安全度过洪武二十六年的朝臣们,夜里烧香拜佛感谢上天,他们不忍回望,去年整整一年属干杀戮的一年。
不过也有一些人不受影响。
那便是朱元璋儿子们
他们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在这种时局下,权柄掌握越来越多,尤其是边镇诸王。
朱元璋在杀了一大片军中将领后,内心中越来越不相信外人,逐步让已经能够独掌一面的诸子,掌控起越来越多的军队,也只有这样,越来越苍老的朱元璋才能安心睡眠。
晋王,燕王,辽王。
在众多老将死去,仅存几位还被闲置在京的阶段,这三王,迅速崛起,担负起北击蒙古的重责。
他们备军,整军,构建起一道铁一般的防线。
而在这种情况下,朱元璋把目光从北方收了回来,北方既然大定,那么朱元璋决定再次对于国内进行整顿和梳理。
这一日,苍老的朱元璋带着蒋獻,走出了皇城。
他背着双手,微眯着眼睛看着太阳,他轻轻笑了笑,挥别龙辇,一步一步不慌不忙的来到了傅友德府邸。
他要见见老朋友,说说心里话。
傅友德见到朱元璋后,颇为吃惊,连忙引着朱元璋进了正厅,朱元璋摇了摇头不肯坐下:“人老了,不想坐,带我转转你家,瞧瞧有什么好景。”
傅友德上前道:“花园倒是有一景瞧着不错,可陛下见多识广,我倒担心入不了陛下的眼
“瞧瞧去。”朱元璋摆着手,让傅友德在前面领路。
傅友德应是,带着朱元璋向着府里花园处走去,朱元璋看着傅友德腿脚依旧麻利的很,心中很是羡慕,同时也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不一会儿,一众人便来到了一个凉亭。
朱元璋站在凉亭里,看着前方的美景,感叹道:“确实是别有风韵。”说完,朱元璋回头看向傅友德。
“今儿不忙,友德可有兴致与咱饮两杯。
“陛下既有兴致,臣这就让人送过来酒食。”傅友德说道。
朱元璋点了点头,在凉亭中坐了下来,一边听着傅友德吩咐下人的话,仿佛兴致又浓了几分,兴之所至下,也冲着蒋讞道:“你去寻两套金杯玉碗来,今儿咱与友德好好歇上一歇。”蒋讞应声下去。
很快。
一众酒食经过太监的检验后,便摆在了桌子上,黄橙橙金杯装满清澈的酒液,朱元璋一边看着,一边开口问道。
“友德,可还记得咱们是那年相识的?
傅友德敬了朱元璋一杯酒后,想了想道:“应该是至正二十一年。”
朱元璋点头道:“嗯,咱也想起来了,那时候陈友谅杀了徐寿辉称帝了,你不满陈友谅的作风,投了咱,之后这些年里,你替咱战陈友谅,取张士诚,后随徐达北征漠北,西伐巴蜀再带着蓝玉和沐英南平云贵,这些年里南征北战,论将之功,无人可胜你,这些咱都记得。”“不过你也说说,咱对你咋样?这些年里可有让你不满的地方?”朱元璋问道。
傅友德起身直接单膝跪下,朗声坚定道:“陛下对臣恩厚如山,臣铭记于心。”
“起来起来。’
朱元璋不满道:
“动不动就跪下,还怎么说话。”
傅友德起来站好。
朱元璋接着道:“那你可埋怨咱杀了蓝玉?”
傅友德心中一凛,连忙摇头道:“蓝玉谋逆,其罪当诛,臣怎敢埋怨。”
怎敢吗?
朱元璋心力咀嚼了一下,笑了出来,和气的像是个小老頭,没有一絲杀气:“不管你埋怨也好,不埋怨也好,咱都是为了大明江山,咱其实也想和大家相安无事,共享富贵此生,可是有些人总是做的过分,咱也没有办法。”
“不过,咱也老了,没几年活头了,不管杀了谁也好,用不了几年,咱自然也会去陪他若有冤枉的,到了地下,再好好和咱诉说,咱到时候定好好分辨一番。”
朱元璋说着说着,轻轻咳了起来,他端着金杯站了起来,看着凉亭外的美景,浅浅的饮了一口,接着问道:“咱今儿过来,还想问问你,前几日你与王弼几人私下谈了些什么?’
傅友德一时间心中震动,惊讶的看向朱元璋。
他很想解释解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闲聊了一番,可這解释的清楚吗?他们既然私下相见,便犯了忌讳。
朱元璋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一挥手,旁边蒋讞递过来一壶酒,他慢慢的转身,在金杯里倒了一杯酒。
“友德若是不想要闹得难堪,便尝一尝咱的这个酒吧,这里景不错,配的上友德。”
傅友德看着朱元璋,慢慢的眼神移动到了金杯上,他焉能不明白这里面的是什么酒?他对这一幕,虽有所预料,可临到头仍旧有些苦涩,忍不住开口道:“陛下,一定要如此吗?’
他没想反抗,他知道朱元璋既然敢来这里,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咱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傅友德苦涩,他如何不晓得。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傅友德抬头看向朱元璋,随后跪了下来道:“恳请陛下看在臣往来战功的份上,饶了臣的家眷。”
朱元璋想了想,沉思了良久后,慢慢吐出一句话:“除爵,子活。”
傅友德如释重负,这般对于他来说已经够了,他站起身来,贪恋的看了一眼这天地,最后面向朱元璋再次道:“一杯喝不痛快,陛下可愿让臣整壶喝?’
朱元璋无所谓的把壶递给了傅友德。
傅友德打量了两眼酒壶,打开壶盖,直接向着嘴里灌去,清澈的酒順着壶口涓涓而下,傅友德仰头贪婪的饮着
像极了每一次大胜而归的畅饮。
朱元璋看着,仿佛也看到了那个伤重不退,总是悍勇的先锋大将傅友德。
可没办法。
若他还年轻,他容得下,可他老了。
就像太阳慢慢西落,朱元璋的生命也即将逝去,他努力的撑着,绽放着最后的余晖,想要让明天变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