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从前的名字,二十多年在夏朝的生活,让他早就将自己当做夏人。那个让他厌恶憎恨犹如牢笼般的西洲,对他而言没有半分留恋,因为他在乎的人,全都在这。
他的战友,伙伴,兄弟,在这片土地上。
不管他身体里流着夏人,还是西洲人的血,他的心在这,归途就在这。 但偶尔午夜梦回,他也会梦到过去的人。年轻时的眷恋之人,一如记忆中般那般笑容明媚,她会站在光下,牵着一金瞳孩童的手,温柔的唤他。
可梦醒后,只余怀念与惆怅。
他们或许是他对西洲,最后一缕温情。
后来,西洲分裂,他听闻他们母子在一场战乱中死去,那时,他曾偷偷回到过西洲。
那是阔别数年,他重新踏上西洲的疆土,可一切已变得无比陌生。西洲分崩离析,国力大减,周围又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在多年战乱下,满目疮痍。 他也以为他们母子死了,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还成了如今北狄的王!
“我回去西洲找过你们,可他们都说,你与你母妃,死在战乱中。”
郭巍拳头紧攥,“我去了鹰嘴崖寻找你们,可看到的只有满地尸骸。我找到了三日,在崖地找到了翻下去的马车,还有两具尸骨。我以为……”
“那不是我们。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在仪仗队中。”
郭巍一惊,“什么意思?” 贺兰修声音无波,“那时我们已被送入蒙古,我母妃成了蒙古王第九室姬妾,是我那好父王亲手将我们送走的,此事,你不知么?”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郭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他、你……”因为太过震惊,他再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不信?叔父可以自己去调查,以你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查清楚。此事在当时的西洲,并不是什么秘密,许多宫里的老人都知道。”
郭巍不敢想象,若是真的,那,他们曾经遭受过多大的苦!
“她是西洲的王后,是唯一的,最尊贵的女人!燕彻怎么会,他怎么敢,将她送给蒙古王?”
“叔父觉得呢?”
郭巍咬牙,其实此刻他已明白原因! “是为了要安抚蒙古王么?”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说出来,贺兰修的表情,亦说明了一切。
当年的西洲,国力衰退,内忧外患,战火纷争。蒙古国却日渐强大,时刻威胁着西洲的安危。
“但就算要安抚联姻,怎么也不该是你母妃!”
“蒙古王当时觐见,一眼就看中了母妃,许以万亩草原,八千战马,金银财宝无数,只求能将母妃赐给他。我那好父王,没有犹豫多久,就同意了。”
说这些事,贺兰修就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般,表情冷漠的吓人,“母妃只有一个意愿,就是带我一起走。”
“他同意了。”
郭巍气的青筋直爆,拳头紧攥!胸口翻滚的怒火几乎将他淹没!
“畜生!畜生!”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亲儿子!他竟然为了巩固地位,毫不犹豫舍弃他们!畜生不如的东西!
“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就故意制造鹰嘴崖遇袭之事,让我们‘死’在了那,如此也能全了他的脸面与西洲王室尊严。不到一个月,他就迎娶了新王后,是西洲最大部落族长的女儿,第二年,就给他诞下了继承人。”
“也就是如今的,西洲王。”
贺兰修不咸不淡,“在他迎娶新后,满面春风之时,我母妃正承受屈辱。最终未撑过一年,便郁郁而终,撒手人寰。她死后,是我亲自埋了她。就埋在蒙古国主城外一处荒地中,无名,无牌,无碑……”
“够了!别说了!”
郭巍大吼,再忍不住制止了他!
他身子摇晃,不由扶住了旁边的树干,脸色惨白的吓人!
心口犹如千万柄刀刺入,撕心裂肺!
那是他曾深爱过的人,他期盼她能过的好,一切顺遂。哪怕当初她选择的不是他,可只要看着她幸福,他就没有遗憾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亲手被自己丈夫送了出去,最终落得惨死异乡的下场!她生前,一人孤零零在异地,该是如何绝望凄凉?
他恨!
恨燕彻!
当初既然从他身边夺走了她,为何不好好对她?为何要这折辱她!
他更恨自己!
为何当初没有坚持阻拦她嫁给他!若他当初执意要带她远走高飞,哪怕强行将她带走,或许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
……
“叔父,我此次来,是希望你能跟我回去。”
郭巍双眼血红,嗓音沙哑喃喃,“如今,燕彻已死,我回不回去,又有何区别?”
世间最追悔之事,就是仇人在前,他却连报复的机会都没。
如今乍然得知多年隐秘,他心绪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她走了。
只留下一个孩子。
至少,小朔还活着。
郭巍复杂看着眼前的人,距最后一次见已过了二十多年,他已从一个孩子,变成如今人人畏惧,闻风丧胆的北狄王。
这个跨度,有点大。郭巍一时间,还无法将他当作从前那个漂亮精致,会奶声奶气喊他叔父的小朔。
记忆中,小朔幼时很爱笑。一笑眼睛眯成弯弯的月亮,总爱跟在他母妃身后,像只粘人的小奶狗。
她很喜欢逗他,摸他的头,捏捏他小脸,要么就是亲亲他。每次他都被逗的脸蛋通红,她总说他是小粘人精,可每次小朔跟前跟后时,她总会笑的很温柔。
那孩子也会跟着傻傻的笑,眼里满是他母妃。
他们母子的感情有多深,他最清楚。所以,他更无法想象,他一人在异国,亲眼看着他母妃惨遭屈辱,最终郁郁而终,年幼的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为人人畏惧的北狄王。
“小朔,对不起。”
他止不住心疼他,“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辛苦。”
郭巍忍不住伸出手,却被贺兰修挡住。
“如今说这些,不觉得已经晚了?叔父,我已不是从前你记忆中的孩子,我今日来,更不是来跟你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