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依旧如钩,距离荥阳城以东不足百里的阳武县,张须陀正驻军于此,仿佛一头猛兽,默默注视着围困荥阳城的数十万瓦岗军,伺机发出致命一击。
羊群的数量即使再庞大,狼也是不可能惧怕的,面对遍地的贼军,张须陀所扮演的角色,一直都是狼,这次……会有例外吗?
今年四月底,张须陀率军从河间郡撤回齐郡,本欲休整一段时间,好让麾下的齐郡儿郎们能够回家探亲,然而却事与愿违,杨广的一封调令打乱了他的计划,眼见家门在望的齐郡儿郎终也只能过门不入,立即赶赴河南,再次投身激烈的战斗中。
不过,张须陀不愧是张须陀,八风营不愧是八风营,尽管只有万余力兵,尽管久战疲惫,但依旧战力强横无比,数月以来,一路由东往西横扫,大大小小三十余战,每战皆捷,杀得瓦岗军丢盔弃甲,心胆俱寒。
而此刻,张须陀的八风营已经横穿瓦岗军控制的大半地盘,如入无人之境,杀至荥阳城以东百里的阳武县,而瓦岗军的几十万主力正在百里外围攻荥阳城。
张须陀觉得决战的时机到了,他要一举击溃瓦岗的主力,消灭翟让和李密,而在决战之前,他麾下的将士要得到充分的休息,所以他选择在武阳县驻扎,按兵不动,以便养精蓄锐。
仲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中军大帐内燃着两支火炬,照得亮如白昼。张须陀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一些,如同岩石上的浮雕,眼神也一如既往的愁苦,额头上的血迹已经风干了,还没顾得上洗去,此时的他正静静地注视着桌上铺开的一幅行军地图。
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三人围在四周,同样静静地看着地图,默不作声,等候张将军的命令下达。
张须陀的手指头就跟他的脸一样的粗糙,点着地图画出一条线,沉声道:“本将军由此正面进攻,吸引瓦岗贼的主力,叔宝率一路骑兵从这里穿插到瓦岗贼后方,士信率一路骑兵走北边,咬金率一骑兵走南边,八月十五那天在这里汇合,四面合击,将瓦岗贼彻底击败,一了百了!”
张须陀的手指重重地一点荥阳城北面的大海寺附近,抬起头扫了一眼三名爱将,郑重地问道:“你们可听明白了?”
“属下明白。”三人齐声答道。
张须陀点了点道:“去吧,记住,务必要在八月十五那天赶到,不能早,更不能迟,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扫灭一瓦岗贼,皇上便可从江都回返东都,不出数载必然天下太平。”
秦叔宝、罗士信和程咬金三人郑重施礼后退出了中军大帐。张须陀看着三人的背影,仿佛如释重负般自语道:“要结束了,打完这一仗,我就带你们回家去。”
秦叔宝三人走出了中军大帐,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望向天空那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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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索,夜凉如水,虫声唧唧,除了巡罗值守的岗哨,弟兄们都入睡了,军营里一片静寂。
“咬金,今天是初几了?”秦叔宝的声音很低,但在静夜中却显得更外清晰。
程咬金答道:“初五,还有十天,月亮就圆了。”
罗士信瞥了程咬金一眼,纠正道:“还有十天就要和瓦岗贼决战了。”说着还挥了挥拳头,显然十分期待。
程咬金点了点头道:“围困荥阳的瓦岗贼主力有三十万。”
罗士信道:“瓦岗贼只不过是乌众之众,纵然百万又如何?”
程咬金又道:“李密不是等闲之辈。”
罗士信撇嘴道:“我们也不是等闲之辈,张将军更不是等闲之辈。”
程咬金道:“李密和翟让麾下也不乏猛将。”
罗士信皱眉道:“老程,你今晚是怎么了?怎么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程咬金拍了拍大肚腩道:“只是想提醒你们不要掉以轻心而已,虽然我们这一路来连战连捷,但打败的都是瓦岗的外围队伍,现在要对阵的是瓦岗军的几十万主力,大意不得!”
罗士信奇道:“莫非你程咬金也怕了?”
程咬金看着天上的那一弯新月,并没有回答,反问道:“士信,你想家了吗?”
罗士信摇头道:“你忘了?我是个孤儿,我没有家,我的家就是军营。”
“噢,对了,士信你没有家,军营就是你的家,弟兄们就是你的家人。”程咬金继续自然自语地行了开去。
罗士信看着程咬金在秋夜中孤冷凄清的背影,心中竟生出一丝不祥之感来,他的目光望向了秦琼,这个如父如兄的男人,当初正是秦大哥把自己带到军营的,秦大哥教会了自己武艺,教会了自己打仗,自己是个孤儿,最亲的人就是秦大哥,最敬重的人则是张将军。
“秦大哥,你也想家了吗?”罗士信问道。
秦叔宝点了点头道:“有点挂念家中老母,大哥很多年没回去看她老人家了,也不知她老人家如今可安好。”
“等打完这一仗,我陪大哥一起回去探望母亲,大哥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罗士信道。
秦叔宝伸手搭在罗士信的肩头上,郑重地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保重!”说完径直行开去。
罗士信的心情莫名地沉重地起来,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营区,把麾下的一千骑兵召集起来,传达了张将军的命令。
没有磨拳擦掌,没有跃跃欲试,没有任何表示,大家只是牵着缰绳默默站立,只有路过的萧瑟秋风在发出低低的呜咽。
罗士信的目光一沉,大声道:“怎么了?都跟霜打茄子似的,我们在打胜仗,一直在打胜仗,瓦岗贼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似的,为何你们却像吃了败仗似的垂头丧气,难道没有信心打赢吗?”
“罗将军,打完这一仗,咱们真的能回家了吗?”一名骑兵弱弱地问。
罗士信本来想厉声呵斥的,但面对那上千双默默期盼的眼睛,他沉默了,骂到嘴边的话也咕噜地吞了回去,他是个孤儿,没有家,没有家人,但是弟兄们都有家,都有父母妻儿要牵挂,在外征战了七八年,几乎没有停过,乱贼剿完一批又一批,永远也剿不完,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也许这一战之后,眼前这些弟兄便有相当一部份要战死沙场,魂断他乡,回家终成永完不能实现的一种奢望。
念及此,罗士信的胸口突然堵得发慌,甚至不敢面对一众弟兄的殷切目光,而这些殷切的目光正因为他的躲避和沉默,在慢慢地变得黯淡。
“回家,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张将军说了,打完这一仗之后,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会带大家回家!”罗士信大声道,双手暗捏紧了拳头,暗暗发誓,无论这一仗的结果如何,他都会尽已所能,让所有弟兄都能回家。
众弟兄闻言,本来暗淡的双眼顿时又亮起来,纷纷惊喜相拥,打完这仗就能回家了,张将军说了,打完这一仗,就算天塌下来也会带大家回家,张将军向来言出必行,肯定会做到的,上次之所以食言,只不过是皇命难违而已!
他们早已厌倦了这场无休止的战争,他们虽然击败了无数乱贼,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但他们又永远无法彻底取得胜利,这场仗再继续打下去,真有意义吗?
罗士信用一个谎言鼓舞了士气,然后率着一千骑兵连夜出发,按照约定,往北边迂回。
程咬金也出发了,率着一千骑兵按照约定往南边迂回。
秦琼是最后一个发的,他的任务是穿插到荥阳城以西,从后方偷袭瓦岗军的后阵。
这一日,秦琼率着两千骑悄然绕到荥阳南面的原武县境内,前军忽然停止前进了。秦琼连忙催马上前查看究竟,发现道路被几棵大树阻断了,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秦琼立即下令警戒,并且迅速观察四周的地形,但是四下十分空旷,敌人在这里伏击的可能很小,正当他疑惑不解时,一名负责清理大树的弟兄跑了过来,逞上一封书信道:“启禀秦将军,树干下压着一封书信,好像是专门给将军您留的。”
秦琼微愕,接过书信一看,发现书信的信封上果然写着“秦琼将军亲启”六个字。
秦琼皱了皱眉,把书信的封漆撕开,将里的东西取出来一看,顿时面色大变!
信封中有一根束发用的简陋木簪,还有一撮花白的头发!
秦琼颤抖着双手把信笺打开,良久,这才把信笺折起来装开信封中,又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将那撮头发和发簪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贴身收好。
“秦将军……”一众部下担心地看着秦琼。
秦琼摆了摆手:“继续前进……哇!”
秦琼话音刚下,竟然吐出一口鲜血了,身体摇摇晃晃,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秦将军!”众部下大惊失声,纷纷围上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