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汉家遗民?”
汉家遗民,这个词怎么理解,就看钱龙锡自己的意思了。
是宋末大劫和元末大劫时被迫出逃的劫后余生的汉家百姓,还是不尊王化不奉王命的前朝遗民?
身为现任大明的南洋发展公司总经理,前大明南京吏部侍郎,隐性的南洋督抚,钱龙锡那敏锐的政治嗅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对姐弟身上所隐藏的巨大政治意义。
“去把那两个娃娃接过来,不,老夫要亲自去。”钱龙锡很快做出了决定。
在炮火洗礼之后,骚乱初平的巴邻旁城内,一队队明军将士已经将这座不怎么大的城镇给完全控制。
只用一标人马,这巴邻旁城就落入了大明的掌控之中,而更多的明军将士,还在不断登陆着。
已经从高高在上的尼德兰绅士、尼德兰贵妇变成灰头土脸的阶下囚的尼德兰人们惊恐的蜷缩在废墟旁边,听着耳边那密集的马蹄声,他们压根不敢抬起头来。
大明派到南洋的三万军中,只有一成是骑兵,为了控制巴邻旁或者说为了控制苏门答腊,这里会留下一校骑兵。
一队队骑兵旗帜鲜明铠甲明亮的举着大明的旌旗进入巴邻旁,胯下那因为长期在海上漂泊而疲惫无力的战马在回到陆地上后短短时间就恢复的生龙活虎。
一匹匹战马打着响鼻,用满不在乎的大眼睛看着周围那些黄头发的,红头发的,棕头发的,或白,或棕,或黑的人。
在绯色飞鱼服外套上了一套山纹铁甲的钱龙锡骑着高头大马,被两队骑兵护在中间,那头戴一顶凤翅盔,看起来颇像一位能征善战的大将军。
考虑到钱龙锡已经天命之年的年纪,加上本身是文人并没有怎么熬练身体,实际上韩耀威是打算给钱龙锡推荐南方明军最常用的棉甲,那玩意比铁甲轻一些。
但钱龙锡还是顽固的选择了铁甲,虽然南洋的天很热,但钱龙锡愣是在内衬软甲的情况下外罩了一件山纹铁甲,同时披膊头盔一样不落,着实把自己保护的稳稳当当。
他可是南洋的督抚,这大军开赴南洋第一战,如今都打胜了,这个时候如果被宵小偷袭,丢了命都是小事,他绝对会因为这种事被记载史书上让后人嘲笑不知道多少年。
这么多年走过来的钱龙锡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翻船!
实际上,在如今的新军内部也的确有定例,例如大将不得亲上前线,大将的任务是指挥作战而不是带头冲锋;再例如主将不得以身犯险,战场之上必须武备齐全...
这些定例可都不是脑袋一拍就想出来的,那是有一次次血的桉例总结起来的,根据明军这两百多年作战的历史,结合新军现有的作战情况,这才总结出了这些经验来。
骑着战马穿着这一身沉重的铁甲,对钱龙锡来说的确有些难受,尤其是如今天气还比较热,相比较以棉甲和半身甲为主的将士,他这一身过于沉重和闷热了些。
但还好,在安全面前这些都可以无视。
一路抵达了秦都尉所在的街巷,钱龙锡一眼就看到了穿着棉甲带着明铁盔的秦都尉。
“末将见过大人。”秦都尉看见钱龙锡后立刻微微低头,右手握拳置于心口位置行礼。
大明新政尹始,就不会有文官高高在上欺压武将士卒的事情出现了,孔家更是用自己满门的血来把这一条铁律刻在了天下人心中。
按照新军制度,下官见上官需主动行敬礼,同时全军废除所有跪礼,侮辱将士尊严的东西不可存,这会严重影响大明的军心士气。
现在明军内部简化后就三种礼,一是这种全军通用的敬礼,二是同袍之间比较随意的抱拳礼,三者就是效忠皇帝时出现的单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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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龙锡翻身下马,学着秦都尉的样子右手置于胸前:“秦都尉,那两个孩子呢?”
秦都尉指向一侧那栋还算完好的建筑说道:“回大人,因为眼下城中威胁还没完全解除,为了安全起见末将已经将那两个孩子安置在里面,并派了一班将士看护。”
“好。”
钱龙锡点点头,在护卫们的拥护下进入这座已经空无一人的建筑,并在其中见到了那两个劫后余生的孩子。
“娃娃不要怕,告诉爷爷,你们叫什么名字啊?”钱龙锡面相是非常好的,毕竟在大明做官,你面向不周正,看上去没有当官的威仪,是不可能当官的。
如今已经五十二岁的钱龙锡看上去就是一个有些威严的爷爷,起码很容易得到孩子们的信任。
那个大一点的女娃小声说道:“钱纾婕,他是我弟弟,钱长源。”
钱龙锡有些诧异的看向一旁的秦都尉,秦都尉也是一脸懵逼:“方才他们也没说自己姓钱啊。”
钱龙锡知道这应该不是秦都尉准备的,因为秦都尉是一个标准的大明新军尉官,他脑子里除了忠君爱国,听命行事和指挥作战以外,对高层的政治动向压根不清楚。
这种东西根本不是秦都尉那个脑子能想出来的,别说他了,那些校尉也想不出来这种操作,这是只有文人才会玩的东西。
确认不是伪造之后,钱龙锡就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特了:“在南洋之地,能遇到两个钱姓的娃娃,罢了,你们既然和爷爷我同姓,那就把我当爷爷看吧,走吧,爷爷带你们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带着这两个小娃娃出了城,钱谦益带着他们进了巴邻旁城外已经构筑大半的明军大营内。
按照明军制度,将士不可随意入城,同时在作战时,哪怕已经攻破了敌人城池,为了保证安全,大军也应当扎营于城外,城内只派部分人驻守清缴即可。
此次在巴邻旁下船的明军将士足足有一镇之多,这万人兵马下来自然不可能全部入城,大军会在巴邻旁城外扎起完善的大营作为根基,哪怕巴邻旁城内出现什么问题,大军也可以随时出动。
进入大营后,钱龙锡看了看这满营的军汉,叹了口气吩咐道:“找几个人,烧几桶热水送到我旁边的帐上,这两个娃娃受到惊吓不轻,让他们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喏。”
很快两桶烧好的水送到帐内,钱龙锡说道:“你们先洗个澡,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呢,就来隔壁找爷爷。”
目送着这个穿着铁甲,慈眉善目的老爷爷离开,钱纾婕看了看自己那还有些迷茫的弟弟,明明自己小脸还是一片惨白,却还在强自镇定的安慰着弟弟:“没事没事,我们安全了。”
带着弟弟洗了个热水澡后,精疲力尽的姐弟俩蜷缩在帐内昏昏睡着了,直到翌日醒来时,才发现帐内已经多了两份饭菜。
大军严格按照战事条例,在不确定本地人送上的食物是否安全时,应先食用自带的食物和自行寻找安全的食物。
大军临海,最安全的食物莫过于鱼了,但考虑到这几天将士们天天就是鱼汤鱼汤,为了丰富营养给将士们恢复体力和精神,伙头班的大师傅们还是想尽办法给大军带回来一堆野味。
这才有姐弟二人看到的面饼和肉汤。
吃了有些凉的食物后,钱纾婕很快想起昨天那个老爷爷,立刻领着自己弟弟去找那个老爷爷谢恩。
“大人,昨日那对姐弟求见。”护卫说道。
钱龙锡点点头:“让他们进来吧。”
钱纾婕领着弟弟钱长源进入大帐,看着那个穿着绯袍的老爷爷,钱纾婕立刻拉着弟弟跪下给钱龙锡磕头。
身为五十多岁的老人,被两个小娃娃行大礼是承受得起的,钱龙锡扶起这姐弟俩:“你们啊,老夫姓钱,你们也姓钱,既然是同姓,你们又恰巧遇到了老夫,那老夫就拿你们当孙辈看待,蒙你们叫一声爷爷,老夫怎么说也是要保你们安全的。”
“现在你们已经安全了,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事,都可以和爷爷讲。”
听到这,钱纾婕才红着眼,一点一点把他们的情况给钱龙锡说了。
实际上这南洋之地的汉家遗民,身份的确很复杂,有宋末那段时间为了逃避暴元而逃到海上的宋朝遗民,有元末乱世不堪忍受战乱和暴元残暴剥削的百姓,也有明代禁海之后没了活路的东南沿海渔民以及一些海寇海盗的后代...
这些人加起来数量不少,整个东南亚,不仅仅是苏门答腊、爪哇、婆罗洲能看到,菲律宾、东吁、大城、南掌这些地方也都由汉家遗民。
只不过这些遗民一项不被当朝所承认,毕竟你都跑出去了,那就不是我大明子民了,那你们的一切与我大明何干?
不交税不纳粮也没有生产,家族人员也不计算在大明户口之内,大明自然是全部无视。
正因为如此,这些汉家遗民的身份地位在南洋实际上很尴尬。
首先他们聪明勤劳,来自华夏千年传承的优良血脉让这些汉家遗民有聪慧的大脑和勤奋的本能,他们勤奋刻苦,他们不畏辛劳,他们制造能力强,他们读书识字,可以当官,当工匠,当文人,哪怕是当一个农民都比东南亚那些土着来得强。
因此东吁、大城、南掌这些东南亚沐浴王化的藩国非常喜欢这些汉家遗民,他们对这些汉家后裔委以重任,让他们在国内担任统治阶级,好以此更好的学习中原文化,同时这些汉家后裔也的确厉害,能帮他们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耕种税收各方面都打理的不错。
但是在苏门答腊、爪哇这些地方,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因为这里的统治者是尼德兰人。
尼德兰人是统治者,土着是本地人,汉家遗民虽然也是外来人,但地位不上不下,反而最为尴尬。
尼德兰人需要汉家遗民勤奋的赚钱,耕种给他们提供金钱粮食和税收,对于尼德兰人来说,这些老实的挨打挨骂不还手的汉家遗民比猪还好用。
在土着看来,这些汉家遗民占了他们的土地,还种出了那么多粮食,得到了那么多钱财了,还被尼德兰老爷那么“重视”,真是该死。
于是尼德兰人巧妙利用这两点,一方面明面上对汉家遗民委以重任,让他们协助治理城市,努力创造钱财粮食,另一方面用武力和土着人对汉家遗民的贪婪觊觎,让他们形成对汉家后裔的威胁,让汉家遗民不得不依靠尼德兰人。
至于土着人对汉家遗民发起的袭击和劫掠,尼德兰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很清楚,要想让土着人这条狗乖乖听话,偶尔就要扔几根肉骨头,这肉骨头尼德兰人自然不可能出,那就只让勤劳老实的汉家遗民来出了。
反正,土着人劫掠的财富最后还得流到尼德兰人手里,多是一件美事啊?
就这样,尼德兰人将苏门答腊、爪哇还有香料群岛等地治理的非常和谐,实际上除了他们,弗朗机人也是这么干。
不过弗朗机人更要脸一点,他们会委托菲律宾当地的汉家遗民大族,让他们代为统治其他汉家遗民,而弗朗机人不直接参与。
尼德兰人玩的不要脸,倒霉的就是汉家遗民了。
拿巴邻旁来说,生活在这里的汉家遗民就时不时遭受土着人的劫掠,那些土着人不止抢劫汉家遗民的钱财粮食,他们还会凶残的烧掉汉家遗民的村镇房屋,杀死里面的男人欺辱里面的女人。
土着人就是这么寡廉鲜耻,而尼德兰人对此却视而不闻,只是偶尔才会有所行动,因为他们很清楚,老实本分的汉家遗民不敢反抗他们。
为此,汉家遗民不得不联合起来抵抗土着人的侵扰,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不得不彻底依靠尼德兰人的支持。
钱纾婕和钱长源所在的钱家,在巴邻旁算是一个大家,家族人口不少,在巴邻旁城内也算得上是安全。
可是就在昨天,混乱爆发之后,早就觊觎钱家财富的土着们趁着混乱强行闯入钱家去劫掠财富,他们嫉妒这些能赚取大量财富还能住着大房子穿着漂亮衣服的汉家遗民,他们杀人,他们放火,他们什么都干了。
听着钱纾婕的叙说,钱龙锡内心实际上很平静,对于这些逃离大明统治的所谓汉家遗民,他并没有什么恶感,但同样也没有什么好感。
不过对于钱纾婕和钱长源这对小姐弟,钱龙锡还是充满了同情。
他怜爱的摸了摸钱纾婕和钱长源的头:“都是我华夏血裔,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些土着和尼德兰人竟然敢如此作践我汉家百姓,我大明之民!真是罪无可赦!”
是的,钱龙锡已经给南洋的汉家遗民定性了,这些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汉家百姓,既然是汉家百姓,那就是我大明之民。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南洋也在我大明王化范围之内,这里生活的那些穿汉服,说汉话,行汉礼,学习汉家文化的人,怎么就不是汉民,不是我大明百姓了?
我说是就是是!
这南洋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的一部分!
大明行事就是这么霸道!
总言而之,在苏门答腊岛上那些汉家遗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定性为大明的百姓了,想必他们知道自己能成为大明的百姓,重新沐浴在大明王化光辉之下,可以为大明出一份力,缴纳赋税,应该欣喜无比,激动的落泪吧?
钱龙锡很快叫来各部校尉都尉们,让钱纾婕再次复述了一遍他们的苦难遭遇,随后钱龙锡说道:“我大明百姓,岂容蛮夷如此作践?!”
“本督奉圣谕来南洋,就是为了还南洋一个朗朗乾坤,清除这些乌烟瘴气,妖魔鬼怪!”
“各校展开对巴邻旁周围的清理,务必保证大营安全;同时对城内所有俘虏展开甄别,凡是我大明百姓者,都放出来,余下的那些尼德兰人...和土着分开关押。”
钱龙锡想了想,决定对尼德兰人还是先缓一缓。
毕竟尼德兰人再怎么说也是有文化的,怎么处理还是要斟酌一些,至于土着?
未开化的蛮夷,对待他们的态度,钱龙锡和尼德兰人没什么区别,一群长得像人的野兽罢了,若不是朝廷有令,他都打算把这些土着全清理干净了,直接让这些汉家遗民治理这里,还能给朝廷缴纳赋税提供钱粮和人口。
很快,被关押起来的巴邻旁城内的俘虏们被尽数带了出来,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明军将士开始甄别,同时外围还有数队骑兵在游弋防止有俘虏作乱。
面对大明强大的军势,无论是尼德兰人,还是土着人,都显得很乖巧,让钱龙锡看的忍不住冷笑:“哼,率兽食人的化外蛮夷,畏威而不畏德。”
甄别工作很轻松,说汉话,穿汉服,行汉礼,懂汉家文化的都挑出来,剩下的那些金发红发棕发的泰西人也挑出来。
最后,这些本地土着们也被划分成了几部分。
有些曾经劫掠、欺辱过汉民的,径直拉到海边,随着一声令下,一排枪响,然后换下一批。
一个下午,泰西人和那些生还的土着战战兢兢的瘫在海滩边,看着被血水染红的海滩和海水,他们在一刻,似乎明悟了天朝上国四个字的意思。
上国不仅仅有春风一般的恩抚,更有雷霆酷寒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