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樊人攻仙唐城已有三个半月,足足百天,依然没能将仙唐城拿下。
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娄樊帝君十几年筹谋,已败了半数。
这筹谋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攻破了冬泊北疆,让冬泊人辛辛苦苦打造了十年才建成的北疆防线毁于一旦。
这条防线不仅仅是倾尽了冬泊人的心血,大玉也为之付出了不少。
当时冬泊国君在北疆防线建成之后,曾给玉天子写信,说这条防线坚不可摧,便是娄樊尽国之力,也不能攻破。
可是自古以来,每一个国家的防线都有两条。
一条在外,是边军将士守护,一条在内,是民族之心在守护。
最可怕的是,边疆的防线还在呢,可内部的防线早就被人攻破,千疮百孔。
冬泊此时之境况,便是如此。
如果冬泊不是背靠大玉,在最关键的时候大玉终究不会袖手旁观,只怕此时仙唐城早已在娄樊人之手,别说仙唐,可能冬泊都已被灭国。
玉天子要让冬泊人长个教训,不然的话,大玉早些出手,冬泊这边可能境况会更好些。
经此一战,冬泊人在几十年内,怕是都不敢再和娄樊人亲近起来。
一个弱小的人,今日给那壮汉一个苹果,他不打你,还夸你懂事。
明日你给他一个梨子,后日给他一个西瓜,大后日你觉得关系已经搞好,不想再给,他过来给你一个耳光......
冬泊吃了这个亏,以后就会踏踏实实抱住大玉这条大腿。
因为大玉不用冬泊给什么东西,把大玉舔好了,大玉还会给东西。
天子灭孤竹,也是给冬泊人敲一下警钟。
用灭孤竹来告诉冬泊人,你有用所以你才存在,你无用,就如孤竹一样,随时可以灭你。
娄樊人可以灭你,大玉也可以灭你。
况且,孤竹国灭之后,大玉在孤竹驻军,冬泊就更被夹的死死的,哪里还有什么挣扎的可能。
战事三月半,双方僵持不下,从冬天打到春天都快过去了。
玉天子一直都在云州,并未往冬泊动身。
云州的盛春很美,天子最近走动的也多了些。
云州往北数百里内,都是北野军的屯田,天子特意到这里来看看。
古秀今站在天子身边,看着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农田,忍不住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带着庄稼气味的空气。
“圣人你看,这云州沃土,果然名不虚传,这片屯田前几年才开垦出来,这两年的收成已足够云州所需。”
他说:“屯田的粮食,用于养兵和收入粮仓,百姓们产下的粮食就能余存更多,用不了十年,兰江以北这数千里内的百姓,日子就会富得流油。”
“哈哈哈哈。”
玉天子听古秀今说完,开怀大笑。
“你都能看得出来朕在想什么,明白朕在做什么,若你不在宫里做事,朕都想让你也去做个封疆大吏,应该不会比宁未末差。”
古秀今连忙道:“臣这点心思,尽全力也就是能哄陛下开心,哄不了天下百姓开心。”
这话说的,让天子的心里微微一震。
“小古,只这一句话,做封疆大吏就够了。”
天子说:“哄朕开心容易,哄天下百姓开心难,朕看了二十年,也没有看到几个如你这样想的人。”
他看向远方。
“做官的都觉得,糊弄百姓容易,糊弄朕难......那是糊弄,糊弄百姓容易,是因为百姓们不敢说,不敢骂,也不敢反抗,糊弄朕,他们就要掉脑袋。”
他回头看向古秀今:“他们都说朕狠毒,你觉得朕狠吗?”
古秀今回答:“圣人救天下苍生,是大善,为救天下苍生而狠一些,也是大善,对付大恶之徒,不凶狠,对付不来的。”
天子笑了笑:“马屁中藏着道理的马屁,才是好马屁。”
古秀今道:“臣就不谦虚了,宁大人都比不得臣呢。”
天子哈哈大笑。
他笑够了,又沉默下来。
良久后,天子说道:“朕已经发力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朕把狠这个字,已经用的快到极致了,朕也快把力气用完了。”
古秀今连忙道:“圣人春秋鼎盛.......”
话没说完,玉天子就摇了摇头。
“不用说这些马屁话,一点都没新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总是称朕为圣人,别说朕不是,就算真的是,圣人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
他看着那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的庄稼,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多少苍凉之意。
“朕其实欢喜。”
他说:“你知道,为何你称呼朕为圣人,朕不阻止吗?”
不等古秀今说话,天子笑了笑道:“因为朕也觉得,朕真是了不起。”
他笑着转身。
这云州以北的良田啊,可是拓跋烈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
当初谢夜阑到云州做城主的时候,秘密安插了不少人进来,想把屯田夺走。
可是他那些皮毛计策,在拓跋烈眼中就是个笑话。
天子做的多直接。
天子到云州,觉得这片良田真不错,于是划归户部直接管辖,兵部可派人协同管理。 管理。
玉天子在这田间,一边走一边对古秀今说道:“朕自傲的时候,觉得这大玉天下的颜色,都是朕给涂上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笑。
这样的话,他可不会对任何一个朝臣提及。
“朕当初在想,这灰蒙蒙的天,这黑乎乎的地,这看不清颜色的人心,朕需要多久才能都给改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听起来很平和,可是古秀今真的能从这些话里听出来,陛下那藏于心中的骄傲。
“朕当初预想是三十年。”
天子说:“现在看来,大概无需三十年,朕可以提早五年歇歇。”
他说:“宁未末今年才四十岁,五年后把他调回歌陵,经过地方历练,他在朝中也能更从容些。”
说到这,他看向古秀今:“你也很喜欢林叶?”
古秀今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林将军身上,还有些很难得的淳朴。”
“你放屁。”
天子瞪了他一眼。
古秀今挨了骂,可是噗嗤一声就笑了。
天子道:“朕用他,是因为他淳朴?他那一万八千个心眼,你说一句淳朴就能藏得住?”
古秀今道:“臣用词可能不准确,不是淳朴,是......”
他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说了一句:“是本心坚定。”
天子嗯了一声:“这句话说的倒是还有几分贴近。”
他说:“年轻人绝大部分本心都在,在官场上沉浮过十年以上,哪还有多少本心在的。”
他说到这,沉默下来。
良久后,天子叹了口气。
“他和刘疾弓是真像......唯一不同的是,刘疾弓虽与他一样聪明,可太相信感情。”
古秀今道:“大将军他是江湖出身,所以重义。”
天子嗯了一声。
他问:“最近林叶一直都没有奏折上来,若是刘疾弓的话,就没这么多心眼。”
“不干涉地方政务,甚至连剿灭叛军的事他都交给其他人去办,他像是个甩手掌柜一样。”
他问古秀今:“朕让你猜猜,那家伙是怎么想的?”
古秀今道:“臣不敢乱猜。”
天子道:“朕让你猜的,不算你妄议朝政。”
古秀今俯身道:“臣是觉着,林将军他看似不问地方诸事,是想让陛下派去的那些官员们自在些,可放手去做事。”
“还有就是,林将军要守着这规矩,要有个表率,大将军领兵不假,但大将军不能干涉地方是圣人定下的规矩。”
他说到这,看向玉天子。
天子道:“还有呢?”
古秀今道:“臣鲁钝,想不出其他的了。”
天子道:“你是不敢多说。”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林叶一是要做表率,给手下人打样,让他们都要守规矩。”
“二,他是知道他在孤竹那个地方不会待太久,又何必和地方上的官员有矛盾。”
“三,他在摸索......”
天子笑了笑:“他知道以后会与朕打更多的交道,所以他在摸索朕的脾气,性格,甚至是思想。”
古秀今没敢接话。
因为揣测圣意这种事,你说是好事,也是好事,你说是坏事,那肯定也是坏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全看天子怎么想。
“秦俊如和岳击,把脏活累活都干了,却还要念着林叶的好处,觉得是林叶帮了他们。”
天子叹道:“十六岁的少年,怎么就能有那么多心眼。”
这话,古秀今又没敢接。
“昨日,万域楼还对朕说,是不是该给林叶有些封赏才对。”
天子说的这些话,其实也不是在和古秀今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古秀今陪在天子身边那么久,自然也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接话,什么时候该静听。
“十六岁就是大将军了,还封了侯,灭孤竹确实有功,孤身一人去孤竹大营里确实有胆,把权力放下去让手下人人尽其才是有量。”
天子说:“万域楼对他赞不绝口,说可以再赏,朕想着,还是免了吧,十六岁,再赏......朕怕他飘。”
古秀今听到这话就明白,未来几年,林将军大概都不会有特别明显的更上一层楼。
“朕记得。”
天子看向身边跟着的另一个人:“林叶那个妹妹,也是皇族出身?”
和古秀今一起跟着陛下的这个中年男人,是大内侍卫统领叶万舟。
他回答:“回陛下,御凌卫之前上报消息,说林将军收养的妹妹,确实是皇族出身。”
天子嗯了一声:“派人去孤竹传旨,林叶继续留在孤竹平叛,把他妹妹接到朕身边来,皇家出身的人,该学学皇家礼仪,得好好教她。”
他停顿了一下。
“先把名字写进来吧,其他的,朕看看再说。”
古秀今和叶万舟对视一眼。
俩人心里都惊着了。
陛下说不封赏林叶了,可是,把林将军的妹妹接到陛下身边来,这事比给林将军封赏还离谱。